馬車行駛在平坦的路面上,車窗的簾不緊不慢地微微晃動。閻清朝窗外看了好一會兒才放下掀開簾的手。
牛二的審訊實在令人措不及防。閻清看向坐在他身旁的閻侯,一想到耽擱了這麼些年的“棘手”審問就被堂兄給一刀切了,閻清的臉上又微微流露出敬仰的神情,就像小時候他看向閻侯時那樣。
被關押在地牢的牛二無論如何也想不到,本以為自己被扣上了“疑犯”的帽子就能好好待在縣衙偏院裡“養老”,誰料到一次偶然發癫的破口大罵卻把正在縣衙巡視的閻侯給招惹來了,閻侯正眼都未曾看他就命人将他拎了出來,閻清在一旁幸災樂禍,那表情好似在說“讓你裝,碰見我堂兄你死定了”。
現在回想此事,閻清還是不由自主地笑了笑,今日實在是解氣。
閻侯不知道他在笑什麼,自上午處理了牛二的事情後縣衙的公務就清閑了下來,想來閻清也是身無要事閑得慌了。
“......”
良久,閻侯開口,語氣無奈:“晚飯你是回自己家吃......”
“去堂兄家吃!”
閻清一聽到“吃飯”這兩個字頓時又精神抖擻:“嫂子做的菜最好吃。”
閻侯一見閻清這副樣子,雖然他原本身為知縣的威儀早就所剩無幾但還能看出他是一位飽讀經書的文化人,而現在,這點兒文化人的形象也消失了,此時的閻清活脫脫就像一個總想着去長輩家蹭飯的少年郎。
如果不是這身官服還被閻清穿在身上的話......
閻侯扭頭不再看:“行吧。”
相比之下,閻侯倒更像是一位手握權柄的地方官員,事實上也确實如此,槐越雖不大,但半邊天都是由閻侯撐起來的。
“金财主你可認得?”
閻清點頭,雖然他處理公務的經驗不足,但那些經常往縣衙跑的人他還是認得的。
“他兒子被人打死的事你怎麼沒管?”
“這事我聽說了,但我向他們家下發公文,官差來報卻說他們想把這事交給你打理。”
閻清說完,又想了想:“倒是......打死人的那戶人家來找過我,說要讓我出面......”
閻侯不語,隻聽閻清繼續說。
“我知道,他們以為我剛上任,執法不嚴,也沒什麼魄力......金财主一心想為兒子讨回公道,所以想找堂兄出面。”
相比之下,閻清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經被大部分縣城百姓貼上了沒能力與好說話的标簽,甚至他還成為了邪惡一方想要拉攏的對象。
閻清說話聲音很小,他此時的心情說不清是低落還是什麼。
“他們看錯人了。”
聞言,閻清擡頭看向閻侯。
“下次再有這種事不用理會他們。這幾年你進步很大,我相信你可以做好。”閻侯拍了拍閻清的肩膀:“但你要拿出自己的實力讓他們信任你才行。”
“若有下次,你下發公文的時候可以加上一句——”
“知縣之職,責無旁貸。”
閻清在心裡又默認一遍這句話,頗為認可地點點頭。
閻侯望向前方,目光沉着,語氣也帶着不容置疑:“隻是有一點你一定要記住。”
“堂兄請說。”
“不該拿的東西别拿,這是閻家的大忌。”
“堂兄放心,我必謹記于心。”閻清難得嚴肅着,他眼神中堅毅的光芒無論馬車内如何昏暗都好似遮蓋不住。但這樣的情形并未持續多久,就在閻侯欣慰點頭之際,閻清忽然不懷好意地笑了笑,他調侃道:“堂兄,你今天上午不太對勁啊。”
閻侯扭頭看他,馬車裡的氣氛又變了。
“你那時候審訊牛二為什麼一直盯着那小孩看?還留他吃飯......你不是一向不喜歡小孩嗎?莫非......”
“莫非你想認他作幹兒子?”
“滾。”
閻侯瞪了閻清一眼,閻清卻毫不在意隻顧着笑。
馬車緩緩向臨近的路口駛去,在陽光傾瀉而下的餘晖中裁出了一道剪影。
秦随愈現在才知道語言的殺傷力有多大了,自從他說出那句話之後,家裡的氣氛就一直不太對勁。雖然他的爹娘沒過多久就忙着幹活去了,但他明顯能看出來柳春香在經過他身邊時,拿着菜籃子的手在抖。
夜幕悄無聲息地襲來,堂中的光亮漏到屋外的院子裡。月光柔和地灑下一層白紗,細數着菜園處傳來的蟲鳴。一個因佝偻着背而顯得矮小瘦弱的身影遲疑片刻,推開了秦随愈家并未關上的院門,手中提着的燈籠映出他滿是皺紋的臉,木杖叩地的聲響蓋過了腳步聲。
柳春香與秦向祖一見來人,便雙雙放下碗筷圍了過去,何保玉坐在椅子上,微微喘着氣,向桌旁的秦随愈看了一眼才将手中的燈籠放在地上。
秦随愈沒過去,隻是坐着吃飯。何保玉要說的話,他大概已經知曉了。如果他現在過去,肯定至少要比平常晚睡一個時辰。
果然,何保玉抓着秦向祖的手拍了拍,口中一直絮絮念叨着:“太好了,太好了......”
秦随愈雙親的心情也似乎沉寂了許久,這會兒才算是張開了嘴,三人圍在一塊說個沒完,激動的情緒比燭盞上的火苗還要亮。
喝粥的聲響已經混雜在說話聲中聽不見了,秦随愈又夾了菜,一邊吃一邊聽着他們說話。
“太好了”這三個字在何保玉口中不斷循環,秦随愈已經數不清這三個字到底被村長重複了幾遍,隻能聽出何保玉聲音發顫——帶着高興又有些無奈,更多的還是激動。
沒有人能體會他現在的心情,如果有人像他一樣勸人四年都未成功且身上還背負着責任與壓力,秦随愈作出的這個決定就像是一種救贖。
使命完成了,也可以去向王保長交差了,心裡的那份長輩對晚輩的責任也沒有落空。何保玉很是欣慰:“小愈郎是個好孩子。”
秦向祖哼了一聲,但語氣卻不是責備:“哪有什麼好壞,隻能說是開竅了。”
柳春香眼中似是有淚,點頭不說話。
“好就是好,歹就是歹......”何保玉拂着胡須:“小愈郎不過是頑皮了一些,但哪有幾個這般大的少年不頑皮的?我還記得向祖以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