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随愈轉頭向那邊看了一眼,何保玉的身形被秦向祖遮了個嚴嚴實實,他隻好回頭,默默地把桌上的碗筷端去竈房。
間歇,秦随愈又聽到了一些他不太了解的話。
什麼黃學究,玉志齋,還有論語第三章之類的。秦随愈一個沒聽懂。
“我之前托人去縣城買了一套紙墨用具想送給小愈郎,想着他雖未入學但還是應該在家中練練字,但總是見不着人......明日我叫人送來,小愈郎在家應該用得着。”
聽到這裡,秦随愈回了卧房。
在家用得着,難道私塾裡不用麼?
秦随愈想起何盧青上學時隻是用小布包裝着幾本書,想來私塾裡應該已經備好其他的學習用具了。何家村别的不說,對孩童的教育卻是相當重視的,私塾裡應該不會缺少什麼東西。
秦随愈把燭盞點燃,他坐上椅子,又把那本書拿了起來。他翻了幾頁——雖然看不懂,但他還是想翻開看看。
書被合上之後,他盯着封面上那個獨有卻殘缺的“北”字愣了好一會兒。
待他去私塾學了字,再把這本書好好地讀一遍。
若是會寫字了,就可以把封面上的書名補全。
還有閻侯跟他說的那些話,除了北幽的律法,他還可以學到很多東西,而那些都是他想知道的。
每個自北幽降生的人并不是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的國土與生活的環境是怎樣的。秦随愈跟别人一樣,都是随着年齡的增長而耳濡目染,聽着身邊人口中的描述再形成自己的看法。
秦随愈第一次形成自己的看法便是在入私塾這件事上表現出抗拒。但在其他方面,他是北幽人生在槐越縣——對于這些,秦随愈都坦然接受了。
而現在他又認為入私塾是必要的,盡管這在某種程度上違背他的初衷。
一陣風從秦随愈的背後吹來,秦随愈覺得有些涼。他望着桌上随着風搖擺不定的燭火,忽明忽暗,像要被吹滅了一般。便将手擋在火苗前方,才讓火苗又直了腰。
窗沒關,風有些大。
秦随愈走到窗前,熟練地将窗戶關好。這時,他注意到堂中的聲音似乎沒有了,而聲音卻又從院門處透了進來,聽不太清。秦随愈站在窗前,片刻之後才回到了桌旁。
許久未清理的木桌并不顯得雜亂,因為擺放的東西不多。秦随愈在燭光最明亮處細細地看着,最後他決定在自己洗浴之前先把桌子擦幹淨。
實在是太髒了。
秦随愈洗浴之後,柳春香推門進了卧房。
她手上拿着一個粗麻布縫制的袋子,袋子不大但看上去挺結實,其上有一根寬而結實的布條串連成弧形。
秦随愈看了一眼便道:“我不要這個。”
幾本書并沒有多重,秦随愈不明白為什麼私塾的學生人人都要單肩挎着這樣的一個布包。可能隻有何盧青那樣人的才會真正需要它。何盧青的力氣秦随愈見識過——小到連空的背簍都拎不起來。
柳春香沒反駁,她臉上含着笑意,将布包托放在手中:“你八歲那年我就把它做好了,一直放到現在。看上去還是新的,一點兒舊的樣子都沒有。”
“幾本書又沒多重。”
“私塾裡的人都有,又不是什麼稀罕東西,咱們家能少了?”
秦随愈拗不過,隻好點頭。柳春香便把布包疊好放在了一旁的木桌上,木桌被秦随愈擦得幹幹淨淨,盡管其表面上有些凹凸不平但也并不影響什麼。
柳春香坐上椅子,她的視線卻飄向木桌,不知在想些什麼。片刻過後,隻聽她說:“等明天你爹去村長家把那些東西拿了來,這桌子也就不至于空着了。”
秦随愈知道她說的“那些東西”是什麼,但柳春香好像是在自言自語一般,秦随愈也就沒說話。
“你隻管好好讀着書,家裡的活兒有你爹操着心。這些事本來就不是你該幹的。”
是啊,去了私塾一切就都有了變化。這種變化,有些是能接受的,而有些又不太能适應。秦随愈覺得,就算進了私塾,放牛這件事還是他應該做的。畢竟他最喜歡騎牛在田裡和小路上徘徊,看牛吃草。
想到這裡,秦随愈看着柳春香。柳春香這時又不說話了,但秦随愈感覺到,她似乎有些緊張。
柳春香的手埋進了袖子裡,看不見。但如果仔細看看,或許就會發現她的雙手正緊緊地抱在一起,而不是舒展的樣子。
秦随愈寬慰道:“娘,放心吧。”
“傻小子,我有什麼不放心的。”
柳春香笑了起來,秦随愈也微微笑了。
兩人又聊了一會兒。其間秦向祖推門進來,将明天下午村長就要帶秦随愈進私塾的事告知。
秦向祖又加了一句:“這種事當然是越快越好,拖不得。”
秦随愈和柳春香都看着他不說話,而後柳春香起身把他推了出去關上房門。
房内安靜了許久。
柳春香像是斟酌着什麼重要的事,她看着秦随愈,眼中帶着些許的不确信,問了一句:“阿愈,你真的決定好了麼?”
這或許是一整個下午以來,柳春香最想問的一句話。秦随愈并未告訴他們官差将他帶去做了什麼,但柳春香默認——應該跟秦随愈未進私塾有關。畢竟,秦随愈已經在王保長那裡“榜上有名”了。
柳春香并沒有被所謂的開心沖昏頭腦,她最擔心的就是——這一切并不是秦随愈的選擇,而是他被官府衆人訓斥指責後作出的選擇。
秦随愈臉上笑容不改,就算是為了看懂那本書都足以成為他作出決定的理由:“嗯。”
柳春香似乎松了一口氣,她握在一起的兩隻手也跟着放松了。
不知過了多久,房内又隻剩下秦随愈一人。此時,燭盞上的蠟燭已經燃盡了。
周圍一片黑暗,秦随愈平躺在床上,他将雙手枕于腦後,眼睛則望向虛空。月光帶着蟲鳴一齊從窗戶旁縫隙裡漏了進來。
他緩緩閉上眼睛,一夜清靜無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