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塾裡的學生們依舊重複着與往常相差無幾的學習與生活,秦随愈既已成為了私塾衆多學生中的一員,自然也是如此。要說這些天與以前有什麼差别,仔細一想也還是有的。秦随愈覺得最近柳宵安分了不少,隻是現在的柳宵與之前那個總是嚷嚷着要比試的柳宵相比,倒是顯得死氣沉沉了。以至于玉志齋的同窗們都在擔憂,柳宵接連幾日臉上露出不善的神色是不是又要找誰的麻煩。
柳慧成不曾停頓地講了兩個時辰,終于還是下課了。柳宵率先走了出去,一時之間,玉志齋中那些一下課就像野鴨子下田似的學生們卻安分守己起來,待柳宵的身影完全消失後,他們才一齊向門口湧去。秦随愈本來也想出去走走,此時何盧青卻拉過一張椅子坐在了他的桌前。
“秦哥,你感覺最近學得怎麼樣?有進步沒?”
秦随愈聽了這話,心裡感覺有些悶悶的。若不是問話的人是何盧青,他絕對會認為問出這話人是在幸災樂禍。
不怎麼樣,進步很小——這些是秦随愈心裡的實話。但秦随愈顯然不是很想回答,隻道:“學究不教如何寫字嗎?”
這個問題的确困擾了秦随愈很久。這麼些天過去了,秦随愈還從未聽學究們提起過與練字相關的話題。所以,秦随愈不但字認不了幾個,毛筆都還不會拿。
“現在應該不會再教練字了,畢竟從入學以來學究們就開始教練字,而且已經教了四年,到現在私塾裡應該沒有不會......”接下來的話何盧青沒有再說,他顧及到了秦随愈的現狀。但秦随愈一聽就懂,所以說現在他是私塾裡唯一一個不會寫字的人了。
秦随愈抿直了嘴角。
何盧青見狀,後悔自己剛才話說得太快。他連忙道:“練字這件事也不是一時半刻就能學會的,秦哥你不用着急。”
忽然間,何盧青将聲音放低,因為他這句話提及的人就在不遠處坐着:“何國器寫的字在私塾中可謂是一流,黃學究都誇他有那什麼謝衛之風。”
秦随愈沒有接話,嘴角依舊平直。所以說,人與人之間的差距能有多大便有多大。秦随愈心中竟生出一種悲涼之感。
“其實,我覺得......秦哥你可以找個人來幫幫忙。”
“找誰?”
何盧青自覺資曆尚淺,他的視線不由得看向坐在不遠處伏案看書的何國器,秦随愈也順着何盧青的目光望去,兩人的視線都不約而同地落在何國器的身上。
秦随愈搖搖頭:“他不行。”
何盧青愣住了:“為什麼?”
如果說連何國器都不行的話,那就隻能請學究親自出馬了。而秦随愈想說的卻是,想請何國器幫忙難于請學究指教,學究教學生是本分,而何國器那一身生人勿近的氣質卻令人望而卻步。
何盧青還想再問,卻見黃應恒出現在了門口将何國器叫走了,臨走時,黃應恒還不忘看了秦随愈一眼,秦随愈總覺得黃應恒的眼中似乎含有某種深意。
黃應恒帶着何國器穿過回廊,往學究休憩的屋舍走去,黃應恒沒有說話,何國器也沒問,隻跟在黃應身後。
黃應恒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心中有些懊惱。他生性嗜酒,一喝就收不住。他上次剛把埋在竹林裡的一壇老酒挖了出來,結果喝得人事不知,幸虧那天沒有課不然就連講學都要耽誤了。雖然他以前經常因為喝酒而耽誤講學,但他還是有作為學究的良知——往後這樣的事他便會盡量避免。喝酒醉了一天,醒來後又頭暈了三天,直到偶然一次瞥見牆上那張牧童騎牛的圖畫時,他才好似想起了什麼。
說好了要教秦随愈識字的,以秦随愈現在的情況怕是連毛筆如何握都不知道,黃應恒一想到秦随愈現在的處境頓時覺得有些痛心。他無聲歎氣,推開屋舍的門。
何國器剛走進去就看見兩張合靠在一起的桌子上鋪着一張寬大的紙,其上綴着碎金花邊。紙的一角用酒壺壓着,紙上則是筆墨飛灑。何國器看了一會兒,隻見紙上寫的是一首五言律詩。何國器在心中将這首詩默念一遍,心中有了一絲贊歎之意。
黃學究的才情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何國器站了一會兒,黃應恒倒了一盞茶之後便讓他坐了,沒有老成的說教與客套,一切都顯得十分自然。何國器因此願意與黃應恒多說幾句話。
何國器如今回想起來,這是他第二次出現在這間屋子裡。第一次來時,何亮寬也在場,當時的情形令人頗為無奈。
何國器并不知曉自己的相貌如何,他倒也不在意這個。八歲那年,何亮寬帶他來私塾報名入學,他遙遙望見衆人排成了一條長而擁擠的隊伍。
何亮寬也不是愛湊熱鬧的,拉着何國器站在一旁沒有湊向前。偶爾,一些滿眼好奇的大人與小孩會向他們所在的方向張望,何國器隻當沒看見,依舊是一臉平淡的神情。間歇,還有些人在議論什麼,顯然那些人是認識何亮寬的,但何亮寬也沒有在意。
終于輪到何國器時,周圍的人都走的差不多了,何國器是最後一個報名的。何亮寬拉着何國器走向前,登記名冊的人正坐在一張簡陋的木桌前翻閱着什麼,隻聽他輕聲嘀咕:“怎麼這麼多人?”
登記名冊的人是保長派來的,與村中人并不熟識。沒等何亮寬想好眼前這人該如何稱呼,登記名冊的人看了一眼何國器便說道:“你把女娃領來作甚?不知道私塾内不收女學生嗎?”
何亮寬明顯僵住了,何國器臉上的神情也有了變化。他剛想開口為自己辯駁一番,何亮寬卻笑道:“他是我兒子。”
此話一出,登記名冊的人也愣住了。那人盯着何國器仔細瞧,何國器不喜歡被人盯着看故而别開了視線。何國器不知道自己的相貌到底是哪裡讓這人産生了誤解,但既然是誤解,這就說明問題不是出于他自己身上了——而應該是産生誤解的人有問題才對。
就這樣,那人揪着何國器是男是女這個問題不放,與何亮寬争辯了許久。奈何那人到底不如何亮寬的口才,何亮寬嘴上是赢了,但那人死活堅持着不給何國器報名——隻因為何國器是女是男仍存在疑點。
何亮寬脾氣寬和,不喜歡與人有過多的争執。正在兩難之際,隻見一位身着長衫的儒雅之人尋聲而來,他口中念着:“雄兔腳撲朔,雌兔眼迷離。雙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
何國器心道——這人賣弄文才。木蘭詩是他四歲便能熟讀的,他可不像一般的小孩那樣好糊弄。且若要論一個人是男是女便罷了,雄兔雌兔又豈是能随意編排的?
登記名冊的人一眼便認出了這是私塾裡的學究,說話态度便客氣了許多。但黃應恒已經見識了那人不饒人的嘴臉,哪裡還肯讓他多說一句話?黃應恒隻對何亮寬道:“不怪别人眼瞎,你家兒子長得倒不像是尋常人家的兒郎。鄉野之地,哪裡能見到此等人物?”
何亮寬一聽此言,不免依照着禮數說了幾句自謙的話,卻又顯得十分自然。黃應恒這才看向登記名冊之人,用手指了指何國器說道:“我要把他收作我的關門弟子,這名字你不記也得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