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為你不僅看我的樂隊排練,還會關注體操隊的訓練狀況呢,”蜘蛛俠總會突然說出令人心驚肉跳的話!“那很可惜,教練說我的落地在精準和穩定性上都是她見過得分最高的。”話音未落,兩公裡外的積雨雲閃白了兩下轉為濃密的烏紫,接着又是一聲雷鳴。
蜘蛛俠向下噴出幾绺蛛絲,作為徘徊者上攀的輔助,現在他們能夠得着彼此了:“這是個好兆頭,說不定下一道雷就會劈我們頭上來。”
邁爾斯終于與格溫比肩,比他們更高的唯有頂層結構之上高聳入雲的避雷針。
然而比起對城市一覽無餘的風景,他更在意另一件事。
“你身上發生了什麼?”
“我身上發生了什麼?”格溫臉色蒼白,她舉起手臂給他看,“血已經止住了,傷口正在愈合,是不是很厲害?啊呀又崩開了,這該死的排異反應。”
“不是那些,”邁爾斯解除徘徊者面罩,他的視線從蜘蛛俠戰服手臂上豁開的大口子重新回到她的臉上,然後上下逡巡,“你看不見嗎,你在閃。”
面前的人如同一個即将從畫面上抹去的貼片角色,正在不規律地頻閃,間歇太短,幾乎變成了連續的。她時而變得輪廓毛糙,時而如同畢加索的抽象畫,并且周身動不動蹦出一些高飽和強對比的色塊,像打翻了裝兒童益智遊戲七巧闆的箱子,全然不知這些東西從何而來——不如直接說她本人就是那個問題本身。
“啊,這些啊,”格溫低頭看了一眼自己,剛剛她說話甚至卡出了重複的音,“這就是排異反應,你怎麼突然能看見了?”
這是他頭一次用肉眼捕捉到這種現象。或許是因為排異反應已經到了極限,就連旁人都能親眼見到她身上的亂象。
邁爾斯看表:“還剩下不到五分鐘。”隻剩五分鐘這座城市就會恢複光明,但對撞機也會完全陷入報廢狀态。
“那就祈祈祈祈禱吧。”格溫指了指頭頂,食指唰地分出三根,有一根是毛線做的。
“天啊,”邁爾斯搖頭,他知道她現在沒在故意演恐怖片,等等,真的沒有嗎?“你真是個令人頭疼的人。”
“我能把這句話當成誇獎嗎?”
“這種誇獎你已經收了一籮筐了。”真想不到他們相處的最後幾分鐘會浪費在這種對話上。
“那我能不能拿這一籮筐誇獎換點實質性的獎勵?”
“什麼實質性獎勵?”
格溫就站在他的面前,她向他伸出了手。徘徊者的爪子堅硬冰冷,她觸碰上去還被電了一下,于是她奇妙地看着她的指套和徘徊者爪子之間産生的有形電流,它們像跳躍的神經枝桠,跟随着她的指尖不停地變幻長短,仿佛有什麼突破了空氣惰性的阻隔在他們之間通暢地流淌。電光是藍白色的,邁爾斯不知道她是眼睛裡倒映着電光,還是她的眼睛原本就如此明亮。
格溫的手向上走。邁爾斯一開始以為她打算觀察他雙肩上的滑索艙背帶,很快發現她的手并沒有停留而是繼續往後。她自己還在刺啦刺啦地出故障,但手最終繞到了他的身後,就像給了他一個環抱。
邁爾斯徹底僵住了。
“你的領子還是彎的。”格溫說,然後把他先前自己彎折的尖領整理好了。
“你……”邁爾斯無可奈何。
“噓,看!”蜘蛛俠的指套忽然堵住了邁爾斯一張一合的嘴,她的指套也已破損,露出正在結痂的皮膚,她擡起頭,他們的頭頂忽然亮了。
閃電劈下來的那一刻,邁爾斯用一隻爪子握緊了避雷針。
這種極度充盈而近乎滿溢的感覺令人無比熟悉,他想起了自己上一次這麼做時的雨夜。電能不受束縛地在他體内四肢百骸沖蕩,這幾乎讓他的每一顆毛孔都透出藍白色的光,睜開眼皮時棕色的眼瞳仿佛都在發亮。
他的身體沉重而又輕盈,沉重如同嚴重超載的貨車,輕盈如漂浮在水中的船。正正好劈在帝國大廈上的閃電很快停止,他的視線仿佛被什麼東西阻擋了,瞥一眼才發現兩條拳擊辮也飄在了空中。
他翻手,向下滑跳了幾米靠近變色景觀燈帶,找到了它們的電線通路,重新倒轉手掌,催促道:“快!”
格溫還在錯亂閃爍,她怔怔地看着剛剛完成電能吸收的徘徊者重新将身體中積蓄的所有電量灌出去——來自紐約城四面八方的備用電、他自己生成的電、以及閃電中蘊含的電能已經不分你我融為一體,奔騰地倒輸入帝國大廈的電路中,直通地底的對撞機。
她張嘴說了一句什麼,卻沒人聽得到她的聲音。與那道閃電同源的雷聲遲了幾秒恰好趕到,炸在他們的正上方,她痛苦地閉上眼,震得連頭蓋骨都共振了起來。
“我聽不見,”邁爾斯低頭,遠處地面上的大洞已經重新透出了光芒,這意味着對撞機得到了足夠的電能恢複了運轉,“這些電能無法持續供應,我隻能讓它運作一小段時間,你必須現在就……”雷聲綿長地滾動,幾秒竟然如此漫長,他覺得自己的話也被吞沒了。但格溫絕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他的思維仍然轉着,卻忽然感覺自己的頭被人捧了起來。
太倉促了,從來沒有人可以說自己完全準備好了一場離别。“聽不見就隻能這樣了。”格溫湊得極近,她貼着他的側臉說話,牙齒幾乎咬到他的耳垂,他甚至感受到了臉頰上的汗毛因為詞語攪動空氣而翕動。
格溫迅速瞟了對撞機發出的光芒一眼,似乎感受到了它的召喚。緊接着她轉過頭來,繼續對着那隻耳朵清楚地說:“記得來競技場看我的演出。”
然後她轉過身,如同一位跳水運動員那樣對着地面的巨大洞口,從千尺高空縱身一躍。
失去可用的電子設備之後,曼哈頓島上的市民們可依賴的光源更少了。
雖然十幾分鐘的黑暗并沒有想象中難耐、說出來也太小題大做,但這是他們頭一次被強迫着冷靜下來學會與一個不再過剩的世界相處,哪怕這種狀态相當暫時。他們在沙發上和親人擁抱講心裡話,和愛人接吻卻親錯了位置,安撫躁動的寵物,哄睡不安的嬰兒。教堂裡的神職人員給聖龛續了一次燭光,醫院急診區的警報和推着病床狂奔的聲音一輪接一輪,無家可歸的人聚集在有防雨遮擋的倉庫和貨車廂中緊握彼此的手。一道驚雷閃過,有小女孩尖叫着哭了起來,母親親吻着她滿是汗的額頭。
他們會回想起大都會博物館中儲藏的那些久遠曆史的碎片嗎?幾千年前,地面漆黑,萬古長夜,原始的人類還沒學會保存和使用火,于是吃生食,喝鮮血,在太陽沉入地平線後遺憾地歎息,攤開四肢在洞穴中睡去。那個時候,普羅米修斯還沒有為他們盜來火種。
然後,在他們人生中的某時某刻,或此時此刻,他們都看到了窗外那道從天邊墜落的、極其強烈、耀眼的光。
“那是從天而降的火種嗎?”
那閃爍着極速下墜的是個人影。
“……簡直像普羅米修斯盜火。”
有人辨認出了身影:“那是蜘蛛俠。”
“我不覺得她和普羅米修斯像?”
“她就是火本身。”
從邁爾斯的視角看,蜘蛛俠在躍出後錯亂得更加明顯了。這相當奇特,因為那些錯亂并不默默發生于黑暗中。她在發光,從天空向對撞機墜落的抛物線上,她的身上開始如同幻燈片似的随機閃現出不同的形象與景色。
邁爾斯一刻不落地注視着那道身影,發現墜落時過往的一切竟都從她身上閃過。過去的她跨越了時間重疊于此刻又飛快地褪去,附着又剝離,頭發變長又縮短。他看到她穿着願景學院校服的樣子,反穿着紫綠色外套的樣子,身穿體操服準備訓練的樣子,穿着朋克皮衣皮靴搖滾裝的模樣,睡衣扣子扣錯了排的樣子……在身影投入對撞機光束的前一刻,定格在蜘蛛俠制服的模樣,面孔隐藏在面罩之後。
她跳得很準。
就在她被對撞機的光芒徹底吞融後,整座城市發出了一聲嗚鳴,好似野獸從一場麻醉中逐漸醒轉。燈一盞一盞亮了起來。
“蜘蛛小妞對你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
邁爾斯不太記得自己是如何從帝國大廈的塔尖回到地面的。等他恢複清晰的思考能力時,手機已經被無數媒體用層出不窮的新聞頭條塞爆了,社交媒體上人們正在分享“充電中手機電量1%”的屏幕截圖來紀念剛剛發生的事情。他翻過數不清的關于神秘光柱、雷暴天氣持續提示、中城區地面塌陷需要繞行的新聞,看到了一條顯示為“NYPD在一輛因電量耗盡而抛錨鎖死的車上找到了疑似在彈劾前夜潛逃的格勞瑞亞·墨菲及其同夥”的快訊。
邁爾斯嘴角提了起來:“有什麼關于我們的新聞嗎?”
艾倫仔細讀了每一條新聞:“有,有罵徘徊者是個偷電賊的,還有‘從天邊墜落的蜘蛛俠’。”
偷電就偷電吧,whatever。
“所以小妞說的那句話啥意思?什麼競技場演出的,”艾倫還是沒放過他通過共享通訊頻道聽到的内容,“我剛剛檢查過了,那台對撞機壞得不能再壞了,壞得死死的了!小妞卻說得仿佛你們還戲似的。她還留了什麼别的線索嗎?”
哪有什麼别的線索?她拍拍屁股走人可幹脆了。邁爾斯原本想冷嘲一聲,忽然想起了什麼。他解開了工裝褲大腿外側的褡裢——由于彈藥相對充足,那裡的備用武器他還沒用過,同樣原封不動的還有蜘蛛俠在行動開始之前往他口袋裡塞的那對手铐。
他現在終于打開了那隻口袋,裡面有的不止是手铐。
還有一隻粉白色的腕帶。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