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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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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有些炎熱了,劉裕到底是年過六旬的人,耐不住東堂的燠暑,索性搬進華林園中的清暑殿。自從前朝的孝武帝司馬曜暴斃于此,這殿就封禁起來,整整二十五年不見天日。

劉裕躺在偏殿的竹榻上,頭頂烏雲沉沉,更是悶熱難耐。說也奇怪,沒住進這建康宮以前,他心裡總是不踏實,真搬進來了,又像是在坐牢,前呼後擁,動辄有人緊随左右,一舉一動都不自在。

僅刹那的光景裡,他想起很多年前在京口,那個雨後的黃昏,茅檐下流淌着細水,結發妻子臧氏端出一缽湯餅置于案上,喚他和弟弟劉道規吃飯。那天是他生辰,她特意宰了一隻牝雞,湯餅澆上雞脂,細如白練,香氣撲鼻。許是很久沒沾葷腥的緣故,他吃得狼吞虎咽,臧氏在一旁笑着,擡袖擦去他臉上的泥漿。再後來,他有了後宮佳麗,美人無數,可總還是填不滿寂寞,偶爾閑暇時從萬千紅妝中憶起臧氏的脈脈溫情,遠得像是上輩子的事了。

不知過了多久,丹墀下傳來一陣窸窣的步聲,匆匆由遠及近。宦官董祀走到近前,恭身下拜:“陛下,東鄉君已到,人就候在殿外。”

劉裕掀開眼皮,一手按着額穴,開聲道:“喚她進來。”

又是窸窸窣窣的碎步聲,不過轉眼工夫,董祀就引來一個通身缟素的女子。

再次走進清暑殿,是時隔二十五年之後。她循着腳下锃亮的青石地,一步一丈量,依稀和曾經的足印重合。舉目盡是飄飛的帷簾,一律都是湖青色,風像無數遊魂的影子,忽飄忽起,在千千幔帳中穿梭回蕩,交織混淆。

劉裕望着她,漸行漸近,逆光中,辨不清面目,那消瘦憔悴的身形與記憶中卻不大相符。

終于走到近前,晉陵鄭重下拜,伏身行大禮:“罪婦司馬氏,叩見陛下。“

這自貶的稱呼,讓劉裕一時覺得受用無比,他似乎是笑了笑,方徐徐道:“起來吧。聽聞鄉君歸家多日,住的可還習慣?”

晉陵木然道:“多謝陛下垂恩,能重回謝家,妾此生心願已了,除此一念,别無所求。”

劉裕下得榻來,背着雙手緩步走到她面前停下:“你倒和你那兩個庸昧無能的兄弟不一樣,朕以為司馬家的人天生都是窩囊廢,沒想到,還有一個硬骨頭。"咄咄逼人的語氣并沒有激起她絲毫動容,劉裕不免有些失望,他話鋒一轉,眼中帶着三分譏色:“不過你放心,朕欲一統天下,隻消誠心歸附,不再負隅頑抗,朕自當放你條生路。“

晉陵淡淡一笑,笑得蒼白無力:“陛下可是覺着,妾怕死?九年前,亡夫身故的那天起,妾就已經是陽世上的一縷孤魂了。”

董祀躬身在旁,禁不住打了個哆嗦,他偷眼打量,隻見她站在簾帷後,晃動的暗影在她面孔上明滅不定,常年不見天日的肌膚,已漚成近乎透明的白,就好似萦着陰冥的寒氣。

“嗬嗬嗬……”劉裕站定在榻前,昂然挺立:“你可知道,朕殺謝混、殺零陵王、殺所有擋住前路的絆腳石,為何偏獨留下你?因為要借你這雙眼睛,替他們好生看一看,朕是怎麼平定南北,收複關中,力矯弊政,匡扶天下!桓溫想做不敢做,謝安想做不能做的,朕都替他們做了!倘若謝混活到今天,親眼看到朕治下的太平盛世,你說,他可會後悔?“

他的語氣近于質問,不知是愠怒還是興奮,繡着靡金雲龍的錦袍竟有些微的抖動。然而回答他的,隻有無數穿梭低喃的風。那聲“悔”字不斷彈折回來,在虛空中拖長了調,像遲遲的夜漏。

望着眼前略微佝偻的背影,望久了,便有一刻失神。晉陵想起九年前的那個秋夜,大雨磅礴而下,她跪在廷尉府的天牢裡,眼前也是這個背影,四下裡嘲笑的、輕蔑的眼光她全然不顧,可無論怎樣哀求,他都如磐石般無法催動。

“這麼多年,朕早就後悔了。”劉裕歎了口氣:“應天受命之時,不得謝益壽登壇奉玺,朕一直深以為憾。隻是朕想不明白,他為何要替你們司馬家賣命!皇天無親,有能者居之,晉國失道,外有強胡侵淩,内有叛鎮作亂,便是不亡于内患,也要亡于外侮。這些年來,朕南征北讨,北攻南燕,西挫巴蜀,大破拓跋魏軍,一舉搗滅姚秦!就是魏武、宣王在世,也未必及得上吧。難道朕做了這麼多,還比不上你那兩個昏庸無道的兄弟?“

晉陵安靜地聽完他的話,嘴角綻開一個溫存的笑意,道:“陛下可曾聽過《廣陵散》?”

劉裕一時愣住,竟不知該如何應答。

隻聽她冷冽的聲音在空曠的殿閣中娓娓蕩開:“當年,嵇康善彈此曲,臨刑前從容不迫,索琴彈奏,慨歎‘《廣陵散》于今絕矣!’,益壽生前慕嵇公風雅,常說人至性,死至烈,所以尤為鐘愛此曲。他下葬時,棺殓中隻有一物,是我親手放進去的,就是那把用慣了的七弦琴。其實依妾看,他和嵇公有何分别?”

聽罷,劉裕不由皺了下眉頭,他出身行伍,素來崇倡節儉,府中從沒有纨绮絲竹之物,對這些文典掌故也知之甚少。近幾年雖然仰慕建康高門,也學着附庸風雅,可到底隻是消磨光陰罷了,對這些并不如何看重。

殿中一片死寂,董祀反複斟酌了幾下,看着湖青色的紗帷橫亘在二人之間飛來蕩去,還是不敢開口。晉陵轉過臉來,對上劉裕尚有些迷惘的眼神,露出微嘲的笑意:“陛下神武蓋世,立下千秋霸業,萬代功名。可是陛下不懂,為政以德,遺愛自在人心。你盡可以屠遍天下反對你的人,斷頭卻換不來人心。”

你不懂嵇康,更不會懂他。

晉陵擡起頭,仰望着殿閣中央的藻井,那裡象征着天宇的崇高,紫薇帝星最終的歸宿。頂心呈傘蓋狀,由細密的鬥拱承托,壁上用赭金漆繪着盤龍,許是年久失修的緣故,漆面剝落了不少。那龍出沒于江崖海水間,帶着一種倨傲的神情俯視着她,仿若從無盡的黑暗中襲壓過來。

片刻的凝視過後,壁上褪了色的盤龍逐漸變得鮮活,連帶着年少記憶,生死夢幻一般,宛然浮到眼前……

二十五年前的牆壁上,也繪着龍,張牙舞爪,須髯偾張,那是都亭旦運巷的延興寺。

那年,晉陵還未滿及笄,正值九月癸未,生母王法慧的祭日。從隆平陵祭拜歸來,她帶着随身侍婢阿蕪,乘青帷牛車路過延興寺。早聽說這寺是建元二年,崇德太後褚氏為比丘尼僧基所造。褚太後故去後,父親司馬曜一直待她甚薄,念及幼年時褚太後的養育之恩,便想進去看看。

這座寺院雖不大,也有三四進,格局相當工巧。院子裡種了許多竹子,走進門來,曲徑通幽,就像迎頭撞進了萬頃碧波的翠海。許是天氣的緣故,寺中遊客甚少,隻有傾盆驟雨,下得忽遠忽近,在耳畔嘩嘩作響。寺尼引着她們過了穿山廊,來到後院的維摩殿。

剛進殿門,阿蕪就驚呼了一聲,趕忙捂住眼睛。晉陵擡起頭,卻見丈餘尺的牆壁上,一隻鱗爪直欲破牆而出,青森森的須髯偾張,巨目猙獰如電,赫然是條虬龍,隻因繪得太過生動逼真,讓人不由望而生畏。

“小施主莫怕,不過是畫兒罷了。”寺尼掩口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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