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師傅曾和她說過,枕清和禹王會是她最親的人,應钰一直都是這麼覺得,一直這麼覺得。
她和枕清一同經曆過大啟朝的敗落,大齊國的複興,看着張宣晟登上帝位,枕清成為皇後。
後來,禹王在二十年前,因利益殺害枕清全家,證據确鑿後翻案,成了階下囚。一個親密無間的好友,一位極為敬重的舅父,她心如刀絞、枯木死灰,便就此離開了長安這個傷心地。
那一年,她去過許多地方,她越來越想要安定的生活,便在揚州開鋪子做生意,小有成就,與當地有聲望的郎君盛松言成了親。
最後她死了,死在了宣和四年。
她知道是誰殺了她,可她不願意去面對。
時光晃晃悠悠,一轉眼又在禹王府的花園裡,回到了最初的時候,應钰倚在枕清的懷中。
春光明媚,生機盎然。
柳絲垂,莺聲嬌。
應钰眼角含着淚花,如果枕情不知道這些過往,她依舊會提起笑容,裝成最開始的模樣,可所有事情都被枕清一一洞悉,因此無需僞裝,于是怎麼也抵不住心中的蒼涼。
她擡起手擋住頭頂烈陽,唇邊揚起無盡的苦澀,聲音微弱:“春日到了,今日的天色可真美啊。”
枕清抱着懷裡的人,仰頭望向陽光,瞳孔泛起淺色,聲音清冷又堅定:“不要嫁給盛松言,他既愚孝又怯懦。”
“你殺他了嗎?”應钰輕輕問。
“我殺的不隻有他,他們都太貪心了,他們都欠你。”
應钰眼睫陡然一顫,她擡起笑,道:“多謝,替我報仇了。我們好像都變了,你說還能回得去嗎?”
這變化并不是綿綿春雨那般細膩浸透,更像是夏日的傾盆大雨,電閃雷鳴般轟然灌入。
可前後都是疾風驟雨,叫人如何回得了頭呢?
今日陽光明明那麼溫暖,可還是讓人覺得冰寒刺骨,枕清知道應钰害怕重蹈覆轍,夾在中間難以動辄,隻能迫使自己不看、不聽、不想。
“不會重蹈覆轍,不會再讓你為難。”枕清輕拍懷中的人,溫聲喚她小字,“驚玉,你是我在長安城裡見到的第一春。”
禹王府邸位于長安的東北角,南靠興甯坊,西接長樂坊,東與北兩面毗鄰外城城牆。從上至向下望看,成片碧瓦朱甍的宅宇,目及處的殿樓丹楹刻桷,飛檐小獸相接,獨自形成一個完整的坊區。
這裡既叫人苑坊,也稱呼為十六宅,是諸位親王與皇子的住所。
枕清所在住的院子在禹王府的東面,此處清幽僻靜,有水榭樓台,怪石嶙峋,擡眼還能望見不遠處的山巒疊嶂,偶有幾隻鳥獸飛掠作伴,彷若置身于山水之間,遠離塵世的人間仙境。
清風拂過葳蕤的草木之間,枕清伸出纖細的手指攏了攏身上雪白的衣領,順着綠蔭花.徑的青石路,走過小穿堂,行到長廊,遠處是錯落有緻的閣樓,與近目的竹園相映。
春風骀蕩,翠竹綠影婆娑起舞,緩緩映入長廊上。她遙遙望見一人,素面衣裳,風骨卓越又雅俊,單單站在那處,就已生出絕世遺立之姿。
江訴也發現了枕清的身影,他目光淡然地望向來人。枕清身着石榴裙,腰間垂挂一塊淡色的平安玉,外披绯色棉襖,精緻的玉顔上畫着當下流行的桃花妝,更顯出俏靈動,像是萬點珠翠中最明亮的一抹紅。
枕清穩步朝這處靠近,他站在台階之下,隻得稍稍擡起面容。
于是,一人仰面,一人垂首,相互而視。
“沿溪。”
身後一道低沉的嗓音響起,她轉身看到高大英俊的身形,眼角眉梢都帶上幾分欣喜,微微福了一禮,顯露女兒家嬌俏樣,喊道:“阿耶!我正想要找你呢。”
“你的病還沒完全好,要尋我,喚小厮來,再不濟叫驚玉來也是一樣的。”禹王聲音帶着疼惜的責怪。
枕清被說的腦袋微微埋進領子裡,小聲道:“我又不是弱不禁風,阿耶,我想去太學。”
見人半晌不應,枕清視線微微上擡,隻見禹王的目光下睥她,複雜又克制。
枕清眼睫毛如蝴蝶般撲閃,心陡然一悸,緊張道:“雖然太學沒有女子的先例,我換作男子模樣還不行嗎?”
“你若真想學,你眼前的這位,他是狀元郎出身,官拜中丞,我曾看過他的卷子,文采斐然,讓他先教習你幾月?”
禹王的語氣似是等枕清首肯,又像是下了令。枕清側身偏過腦袋,清澈明亮的眼眸上下打量江訴,似松了一口氣道:“那就依阿耶所言,勞煩中丞大人了。”
這麼匆匆下令,沒有詢問過江訴的意見,他在這裡,也像是被随意支配的船隻,她似乎明白江訴上一世所說的——我隻是封建社會下,被馴服的一縷遊魂。
她當下垂眼,掩飾自己一瞬間的失神,佯裝自己過于失落,從而心緒不高,微微點頭示意自己告退。
走得足夠遠後,她回身看着沒有人影的滿園春色,唇瓣勾起嘲諷,一切都如同她預想那般,無論是國子監還是太學,她都進不去,隻因自己是女子的身份。
女子啊,那又怎麼樣。枕清眸中神色愈濃,輕輕哼着調子走遠。
江訴方才在枕清失神的眼裡,似乎看到一抹可憐,這是在可憐他嗎?
禹王默默看着空無一人的前方,緩緩下了台階,他問道:“來聽,你說女子可以入太學嗎?”
“有何不可。”江訴道。
禹王突然笑了出來,眼角眉梢都帶着高興,讓人忽略多年在上位者的淩厲姿态,他伸出食指點了點江訴,又看了看遠走的枕清,怅然道:“你們兩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世上新人趕舊人。你可知道寡人方才為何不答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