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枕清所說出來的意圖。
方才見枕清那一刻的愣神已是不易,羅長觀不覺得枕清是個情緒外露之人,顯然是認出那字迹的主人。
卻還要将背後的人完完全全逼出來,還是說逼着他不要往下深探。
他欲要多問,隻聽枕清話鋒一轉,又道:“你也知道此事,滋事體大,會觸及到許許多多的朝廷命婦,長安貴女,所以羅監察禦史更應該要好好想清楚,好好查,慢慢查,仔細查才是。”
觸及太多的關系網,便無法好好下手,倘然真的每個人都要徹查,最後吃虧的難保不是他自己。
枕清這是想拉所有人下手,從而不得不連着她一同保全。
還是說她想吞并那筆珠寶的贓款?可朝廷追查波斯商人,就是想要知道那珠寶的來處,好充公來充盈國庫。
羅長觀心中已有衡量,出聲道:“這是自然,不知道縣主那些東西從何而來,送給了那幾位朝廷貴婦,長安貴女,我命人寫下來,定然是仔仔細細,一個不露。”
枕清看了一眼花明,伸出食指輕輕點在下颌上,想了一會道:“我看這位小郎君面生,好似你那邊的人,就讓她來寫吧。”
不少人探頭探腦地跟随枕清視線朝花明看去,花明看了她身後的人好幾眼,這些天相處下來,自然也是有眼熟和知道的。
大家都心照不宣地沒出聲,但隻有羅長觀和花明知道,枕清說這話,是要将自己和花明的關系摘除得幹幹淨淨。
羅長觀屏退了一大群烏泱泱的人,隻有四人留在閣樓内。
還有一個應該是羅長觀的貼身侍衛,看起來比羅長觀近人情,也更通情達理。
枕清開口道:“第一個人是尚書大人的嫡長女,陸佑善......”
每報一個人名,羅長觀的臉色就沉一分,這些人都是朝中官職五品以上的貴女。
不好下手,若是一個不小心得罪了人,他在朝廷怕是會被不少人使絆子,屆時更難自處。
日薄西山,黃昏後的光彩照在花明所寫的紙頁上,映出窗格的痕迹,花明擡起小臉看着枕清,神色有些許擔憂,卻也沒停筆。
枕清朝花明搖搖頭,聲音輕緩:“差不多就是這些人了。”
這回羅長觀的手下封奇侃開了口,頗有嬉皮笑臉讨媚那一套,“縣主來長安也有一段時日了,竟然結交了這麼多長安貴女,可謂是親和之人,隻是這珠寶的來處到底是在哪裡?”
先是誇,後是問。
俗話說,伸手不打笑臉人。
枕清也跟着彎起唇來:“來處自然是鬼市,就是覺得好看,哪裡會知道這是什麼贓物。”
把自己的行徑摘幹淨後,她又道:“而且珠寶都已全部送人了,我這府中沒有了,羅監察禦史還要查查這禹王府嗎?如果要查我,那麼其他的人,也應全部徹查?”
言語犀利,若是要查她枕清,其餘的地方也不能遺漏,需得一視同仁。
封奇侃眼神警惕,羅長觀一言不發,花明面容失色,不由凝眉轉向枕清,雖然花明有時會露出一點稚氣,但并非完全不懂,枕清這是要叫羅長觀把人一一得罪了。
羅長觀低垂眼睫,日落的昏光點在他的鼻尖上,如同在火上灼烤,竟有一種詭異的柔和。
他忽而輕笑一聲道:“不查了,下官信縣主。”
花明希望枕清好,但也不知道原來羅長觀也會為了别的事情而妥協。
妥協二字,在羅長觀這裡極為難得。
她不禁微微紅了眼眶。
記得第一天她跟着羅長觀,羅長觀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折磨很多人,手段迅速利落,比審她的時候更為冷血無情,猶如一個鐵面閻羅。
那時候她在想,怪不得所有人都叫他海東青,自己明裡暗裡也喊了好多次。
其實在花明賴上他的第一天,羅長觀看到花明吓白了臉,那時的他隻是朝後冷漠地譏諷道:“害怕?”
花明抓緊他的衣角抓得更深,手指攥得發白,羅長觀心裡升起了一種不一樣的感覺,心裡居然在想,會不會讓她覺得自己很壞。
後來,他略有在意地解釋道:“既然要整治貪官,你自然要比他更壞,不然你怎麼整治貪官呢?”
花明思緒回籠,實在不想讓旁人看到她這要哭的模樣。
之前被嚴刑拷打的時候都沒哭,怎麼現在就要掉眼淚了,她在眼淚要掉下來後,站起身,小跑了出去。
門外一群漢子看到花明眼眶通紅地跑遠,不由喃喃:“這小子,怎麼跟個小娘子似的。”
枕清看着花明離開視線,她這是心疼羅長觀被自己壓一頭,夾在中間難辦呢。
可這羅長觀哪裡是個妥協的主,能讓他妥協的,隻有花明一人。
枕清擡起眼睫,一層落日餘晖照進眼瞳中,散發金色的琉璃異彩,仿若世間最漂亮的珠子。
她緩緩走動,背着光彩,又轉身道:“她這是心疼你呢。你讓花明來給我通風報信,隻不過是你來逗一逗她而已,這麼短的時間讓她知曉,看她如同熱鍋上的螞蟻,你很歡快嗎?”
歡快嗎?
是歡快的。
倒不是讨厭,而是各種各樣的情緒和模樣,叫他覺得有意思。
他如是想,卻一言不發。
“所謂酷吏,也隻是皇權的走狗。”
枕清冷聲道:“羅監察禦史,在懲治的過程裡,你可以是一股清流,但也要承受别人染濁這股清流。有時候你也得改改你這對豪門貴族,痛下辣手的性子。”
“而且,你的命也很重要。”枕清對于羅長觀審視的眼神視若無睹,補充又道,“起碼在花明這裡是這樣。”
羅長觀擡手讓封奇侃去外面看人,封奇侃收令站在門前,擋住了外面人的視線。
内閣的香爐冉冉上升,清秀白皙的手輕輕揮動青煙,下一刻就消散在空中,隻聞到一股清香,讓人心神甯靜。
晚間的昏光落進閣樓内,飄飄飛舞的輕紗似乎在籠罩一個美麗又破碎的夢境。
羅長觀和枕清對立而站,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枕清,意外地沒有帶着審視的意味,反倒是平靜地如一灘死水。
這一模樣,枕清在心中略微差異,後而想到了什麼,突然失笑。
“縣主也知道我是皇權的走狗,是聖上和太後的犧牲品,需要之時被重用,無用之時被抛棄,我坐上這個位置,自然更清楚所謂的酷吏,沒有任何一個人有好下場,當然我并不會覺得自己有所不同。”
羅長觀又道:“我可以幫你解決張宣晟,但是并不能完全除掉,因為有人要護他,也打算把旁人推了出來。”
能幫,能給不痛快就行,至于結果,好與壞都已無所謂。
枕清直白問:“你想要在我這裡交換什麼?”
羅長觀也不打馬虎眼,他道:“花明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