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正盛,枕清步步壓近,近到隻有一步之差,江訴未動一步,仿若任憑她肆意索取都不會動一下。
枕清倏地輕笑一聲,卻沒有再開口說話,而是深深瞧了他一眼,利落地轉身離開。
換作旁人被這般說,指不定要惱羞成怒,覺得枕清在故意壓人一頭,江訴并沒覺得有什麼不妥或是不滿而憋屈,他也覺得枕清說的是實話,從容一笑,見枕清走遠的背影,亦步亦趨地跟上。
枕清察覺身後那一道跟随着的影子,她沉思許久,忽然開口道:“我會脫離縣主這個身份。”
話音落下,枕清一直沒聽到身後的聲響,原以為江訴沒在聽,抑或聽到了不好作答,她正想把其他的話吞進肚子裡,沒想到江訴在後邊說了一句:“好。”
原本要被吞進去的話,又因為這一句“好”,慢慢地、一點點地爬了出來,梗在喉間。
枕清動了動唇,欲言又止,她最後還是問了。
“你不覺得可惜?”
江訴溫和道:“你不喜歡,那就不可惜。”
枕清彎了彎唇,有意慢下腳步等江訴同她并行,待人完全跟了上來,她偏頭道:“我想,所有人都會勸我,隻有你。你會覺得我很蠢嗎,為了心中一點安甯,放棄榮華富貴。”
“不會。你很好。”江訴清冽的聲音滾在熾熱的暖陽中,并不讓人覺得焦灼,反倒是化解了此時的悶熱。
枕清心緒不自覺地被牽引着,她緩緩看向江訴,江訴好似早知道她會遁尋視線,而他早早準備迎上她的目光。
衣角被滾熱的風輕輕吹拂,臉頰浮起熱汗,整個人都是燥熱的,但唯獨被那樣一雙溫柔的雙眸注視着,好像沉進了和煦的春風裡,令人心曠神怡。
她已經很久沒看到過江訴事不關己高高挂起的模樣,眼神也不再同以前那般透着憐憫,實則冷漠無情。
現在的江訴,好像把她全心全意地裝在眼裡。
心裡嗎?
居然蹦出這樣荒誕不經的想法,仿若是在三更半夜裡見太陽,叫她覺得荒唐,心裡頗有不自在,于是撇過臉,看向前方寬敞大道。
她倏地喊道:“江侍郎。”
江訴垂眸,下颌微微側着,卻始終沒有偏過腦袋,他斂回目光,輕輕地回道:“枕小娘子。”
明明已經換了一個稱呼,江訴并不順着常理而來。
枕清意外,挑眉道:“你為什麼不喊我皇後殿下?”
江訴莞爾,溫聲道:“在我心裡,你永遠是枕小娘子。”
……
枕小娘子。
既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後殿下,也不是不屬于她的縣主位置,更不是身世飄零的浮萍野草,她隻是她。
她隻是她自己。
這條路離皇城外極遠,好似有人陪着,便能走得極輕快些。
枕清迎着前邊的烈陽,踩出一道道屬于她的影子。她好像不得不承認,上一世并非是她一人造成這般局面,她并沒有那麼大的能力,若是真的再做到上一世的地步,她應當需要很多很多......
枕清想通了事,正好也看見了王府的馬車,她甚至還和王聞禮打了照面。
王聞禮一雙眼睛異常漆黑,如同深不見底的深淵,他認真地看着枕清,從下至上打量着,還未多看,下一瞬間,枕清身後出現了另一道身影。
他的視線追尋而去,見到枕清身後的江訴。
是個從容淡雅的文客,這是王聞禮對江訴第一印象。
可是他對上江訴沒有任何敵意,平淡無波的眸中,極其罕見地生出一點微妙的壓迫。
這股壓迫并不來源江訴的眼神,更不是自己的膽怯,而是江訴沒有将他放入眼裡的蔑視。
這蔑視并不容易察覺,很輕很淡,淡到讓人習以為常他就是這樣的人。
王聞禮略過江訴,獨獨望向枕清道:“小縣主打扮成這般模樣,叫人一瞬間認不出來了。”
認不出來了是假,有點奇妙才是真。
枕清勾了勾唇,她自己也知道自己就長得這般模樣,再怎麼裝,在熟悉的人面前,依舊是能被一眼識破,好似也沒必要再裝什麼,心裡如是想,但也沒失去禮數,她颔首點頭跟王聞禮道了一聲王長史。
她不動聲色地朝身後的江訴靠近,甚至垂下的袖子衣料跟江訴身上的朝服細細摩梭,纏綿交織。
已經感知到那微妙的動作,枕清還想再往後退半步,江訴恰似知道她所想,先朝前走了一步,擡手觸碰到她的肩膀,兩人之間的距離瞬間變得親密無比。
枕清側過脖頸,一縷發絲順着她的動作,輕飄飄落在江訴的手背上,枕清沉默地垂下眼睑。
夕陽西下,昏黃映出斜長的影子,刺亮的光模糊幾人的容貌和神情,偶爾來的三兩風,如同一場僵持,又似無聲周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