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之奎發瘋地想着。
黃昏時分,金烏緩緩下墜,留下一片溫暖的餘晖,可長安郊外的聲響聽得人害怕,一雙雙幽怨的眼神盯得直叫人發麻。
才短短兩日,枕清自己也未能幸免,在午後時,也咳嗽了起來,這聲音也驚動了不少人,有人幸災樂禍地說活該,也有人不免開始擔憂了起來。
此地隔三差五就拉出幾具屍體火化,不禁讓人倍感恐懼,隻覺得下一個被拉出去焚燒的人是自己。
枕清并未理會旁人的目光,無論是嘲諷還是誇捧,她已經見過太多。
她安靜地坐在一棵大樹底下,并不讓陳谷和包啟元靠近,要是他們兩個也染上病,那麼這一杆子人真的可以等死了。
白日有暖陽,并不叫人覺得寒涼,可夜晚和白日的溫度相差極大,枕清并未多帶幾件衣服,有細微的風動,落在她身上猶如一把刀,劃在她身上,侵襲着她每一寸肌膚。
唯獨發昏發沉的腦袋覺得被刺骨的冷風吹拂得極為舒服。
即使身子骨很疼,枕清依舊是面不改色。
她可是從雷州出來的,什麼樣的疼她沒經曆過,其實這些身體上的疼痛,對于遲鈍的枕清而言,無傷大雅。
不過,還是會有些不舒服呢。
于是雙手置于胸前,蜷縮在一處,抱緊自己。
阿之奎自覺有先見之明,難道她枕清就想不明白嗎?她既然能發現阿之奎的動作,自然也知道阿之奎會認出她的手筆。
所以她從一開始就在引蛇出洞!
撐過明天就好了,應钰會拿到藥材和配方,隻要熬過這一個晚上。
枕清從來沒有覺得夜晚是這麼地孤寂漫長,她擡頭數了數星星,又看了看樹,還有向她走來的一個黑影。
那人越來越近,清冷的月光傾瀉在他身上,像是帶起了一層厚厚的冷霜。
枕清看清了他的臉,原本抱緊自己的動作微微松懈,她依舊一動不動地看着,心如雷鼓,而那張面容是她從未見過的冷漠,仿佛又成了觸不可及的模樣,澆滅了她跳動的心緒。
慘白的月光下,遠處一座座山峰好似成了一座座巨大的墳墓,而她也在墳墓裡邊。
又是這樣。
每一次快死了,看到的人都是江訴。
何必說羅長觀是閻王,她覺得江訴更像,隻不過閻王大抵沒有江訴這般好看。
她見江訴徑直朝她這走來,又蹲下身鉗住她的下巴,給她喂了東西。
不,江訴的動作并不溫柔,那并不是喂的動作,更像是強迫她吃下去。
他不是江訴。
枕清眼睛逐漸酸澀,蒙起來了一層水霧,江訴看到這樣的枕清,輕了手中的動作,枕清則是被那顆東西苦了一嘴。
江訴克制道:“我竟然不知道你,來這送死來了。”
原來不是夢,是江訴真的來了。
極盡的距離讓枕清将人看得清清楚楚,她擡眼望進江訴的眸光中,看到江訴那雙平靜的眸子内有罕見的壓抑,但隻有刹那,又似被風吹散開了。
枕清覺得自己晃了眼,抱緊自己的膝蓋,嘴巴裡的苦味依舊沒有消散開來,身旁就連沖淡味道的水也沒有。于是她輕輕将下巴抵在膝蓋上,烏黑的長睫垂下,在臉頰處投下一層陰影,彼時的枕清顯得無比乖順。
可江訴不信,但也見不得枕清這般惹人憐。
于是拿出了一顆糖。
并不是什麼稀奇玩意,就是很普通的一顆糖,哄小孩才會見到的東西。
枕清眼神微動,她别有深意地微笑,并沒有伸手接過,而是就着江訴的手,含住了那一顆糖,唇瓣有意碰到江訴的指尖。
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直到枕清嘴中的苦味被沖淡至沒有,她才出聲。
“江訴,你是不是在怪我,怪我沒有告訴你。”
江訴蜷縮方才殘留唇瓣溫度的手指,緩緩摸索握緊,心裡像是被某種情緒撩撥後,無法平靜。
他面色淡淡,叫人看不清他的思緒,江訴對枕清所說的話心中明了,卻依舊從喉中發出不解:“嗯?”
月光透過樹梢,冷寒的光彩傾瀉在兩人身上,枕清看着他這一身淡雅的衣裳,被白霜般的月光灑下,更顯清寒。
江訴的眸光晦暗,垂下的眼睫顯得更為幽深,原本如同清波淡然的目光不複存在,枕清好像看到江訴身體内有另一個靈魂遊離出來。
不受控制,也難以抑制。
在這樣的眸光下,好似林木中兇惡的猛獸,在夜晚虎視眈眈,伺機而動。
枕清心中雖有意外,但她并不害怕,也沒有要刨根問底去深究的意思,隻是拿出張宣晟最擅長的樣子,語氣服軟:“你剛才的動作好兇,我疼。”
“讓甯千渝假扮你好玩嗎?”江訴掠過枕清的神情,一樁樁一件件地指出她這幾天的行徑。
江訴低垂眼,眼神平靜沉穩,語調卻冷冽:“獨自來城外好玩嗎?現在染上疫病你覺得好玩嗎?枕清,你自己心裡知不知道你現在究竟在做什麼?”
聲音沒有往日的平靜溫和,但也沒有咄咄逼人的意味,隻是很失落,抑或是失望。
枕清反問:“你覺得我出來隻是為好玩嗎?江訴。”
江訴道:“不為好玩,為你的英雄夢?那也得要看别人稀不稀罕了。”
這裡發生的事,沒有逃過江訴的眼線。枕清緊緊抿唇,發現江訴已經不是上一世的他了,他甚至會在城郊外布置眼線,監視着長安城内大大小小的事情,以及她的行蹤。
上一世的她讓江訴遠離是非之地,現在的江訴還是要攪上這趟渾水。
枕清冷硬道:“我所做的事情,皆是自己心甘情願,無論如何,我都不後悔。”
江訴身子微側着,與枕清隔着不近不遠的距離。他盯着枕清看了好一會兒,反問道:“就如同上一世?”
被仇恨所蒙蔽,含恨而終?
枕清離火堆遠,依稀能借着月光看清江訴現在的模樣。
一身清冽寒芒。
她突然笑了,那笑容并不是高興,反倒有些無奈。
“所以你覺得我上一世走得很可悲嗎?那還不是多虧江侍郎袖手旁觀。”枕清曾居高位,最喜歡猜測旁人最重視什麼,也知道說出什麼話,紮人最痛。
果然,江訴沉默了。
鋒利的言語,枕清從未落過下風,可這一次,枕清也沒覺得自己赢。
雖然這話讓江訴聽得難受,但她也沒有好到哪裡去。
這大概就是傷敵一千,自損八百。
良久後,江訴擡起眸子,安安靜靜地凝視她,“那時候的你,真的想求我幫你嗎?”
聲音平靜到聽不到一絲波瀾起伏。
但在枕清心中掀起了巨大的浪花,像是一顆巨大石頭猛地投入湖中,直叫人胸口發悶。
而江訴那雙平靜幽深的眸子,似乎變成了這裡最冰冷的風,在此時此刻無孔不入,刮過她每一寸皮膚,撞進她心底的每一個地方,而枕清所有的心思和算計,在他面前,無處遁尋。
她自以為永遠都不會被人知道的事情,被江訴發現了。
血淋淋的。
将她撞得面目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