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已經找到了新的方向,但尋找案發現場一事卻仍需繼續。然而此事進展并不順利。
李舒妄和楚昭到慈孤院時——此處是最後一處鋪有白沙的地方——正好瞧見力夫自院内成擔成擔往外運混着白沙的泥土。
李舒妄驚疑不定地看向楚昭,疑問道:“大人?”
楚昭今日是第一次涉足慈孤院,自然也不清楚這是什麼情況。李舒妄看了看一臉冷凝表情的楚昭,歎口氣,自己上前去挑了個婦人問話——這位婦人在一衆男子裡顯得尤為紮眼。
李舒妄笑盈盈地走到這婦人跟前,借口自己老爺想往慈孤院捐一注錢,想事前來看看慈孤院,卻沒想到來這裡就瞧見一片塵土飛揚的,問是發生了什麼事兒。
這穿着褐色粗布衣裳的婦人累得滿頭大汗、嘴唇發白,此時約莫也想找個人聊聊、歇歇腳,見李舒妄面色和悅,她便放下了手裡的擔子,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又甩了一把手,汗珠子滴下來,手裡卻還是濕漉漉的。
李舒妄趕緊從懷裡掏出一方帕子遞給婦人,一邊感歎道:“我看那往外運的都是白沙呢,這東西可貴,咱們泾縣可真富貴。”
“這、這怎麼好意思!”婦人口中說着,手中卻忙不疊地接過這帕子——也不擦汗——而是直接藏進了懷裡,藏了一半,又擡起頭來看李舒妄。
李舒妄臉上依舊挂着笑,眼睛瞧着别人運白沙,似乎是根本沒注意到她的動作。這婦人動作微微一頓,卻還是低下頭、偏過臉,将帕子放進了懷裡。随後才回答起李舒妄的問題。
“哦,您不知道,這慈孤院就是孩子多。孩子愛玩愛撲騰,您想想那滿腳都是泥往白沙上一踩,白沙和普通泥沙有什麼區别?慈孤院的管事們照顧孩子們都夠費勁了,哪裡有心思再去看管白沙?
掌院早說了要把這白沙給換了,換成石闆。可之前銀子不夠,今年上頭撥款下來了,又有本地善人格外捐了一筆銀子,這白沙若是都賣了又是一筆,這麼一算,換下來竟有剩的,再給孩子們加個菜!掌院便想着趁着這幾日無雨,趕緊換了。”
大甯慈孤院乃是朝廷官設機構。它的主要資金來源是稅收和富豪士紳捐款。富豪士紳也可藉由捐款獲取一定數額的免稅,但他們捐出的錢隻能全部收回朝廷,由朝廷再進行統一分配。當然有錢人也能定向向某一慈孤院捐款,但這種捐款是無法抵稅的。
而泾縣地處江南。家資頗豐的士紳不在少數。為了名聲也好,真的憐小憫弱也罷,他們經常會給慈孤院捐資捐物。所以泾縣的慈孤院條件比起中原地區要好上許多,但那也沒好到想給慈孤院換個路面就能換的地步。
李舒妄聽了婦人的話笑了笑,把手裡剩下的半袋棋子餅放到這位婦人手中:“原來如此。大姐您要不嫌棄就把這拿回去給孩子甜甜嘴,這運土的活兒可不輕松,您真是辛苦了。”
婦人下意識要說不用了,可手裡的東西卻硬是沒舍得推回去,抓紙袋的手緊了又松又緊,這可是張記的點心,孩子從來都沒吃過的……
李舒妄見狀便直接幫這婦人把拳頭收緊了:“收着吧,我嘗過兩個,味道不錯,甘香酥脆,不噎人。”尤其是一想到這不是自己出錢,那就更好吃了。這麼想着,李舒妄笑得更開心了。
婦人最後還是講紙袋收進了自己懷裡,窘迫地向李舒妄道謝,先說她心腸好,又說自己活得太苦,相公死得太早、家裡又有三個孽障,隻得一個人出來辛苦淘換些銀子好養活孩子。
李舒妄穿着丫鬟的衣服,又低眉斂目做得一副專心聽人說話的菩薩像,這婦人情緒積壓已久忍不住越說越多,最後竟然忍不住垂下淚來,甚至說:“若不是擔心我家春翠,我不如把那兩個孽障送去慈孤院,自己投了河來得痛快!”
李舒妄隐隐約約覺得這句話有些不對勁,還待再問,自慈孤院裡走出一位中年青衫文士。文士正好瞧見婦人沖李舒妄垂淚訴苦的模樣,當下臉上一沉:“秦大嫂,你在做什麼?”
婦人一愣,忙擦幹臉上的眼淚,扭過身來向文士福了福:“張管事,我、我隻是……”
“秦大姐正跟我說慈孤院的事情呢,說是還好慈孤院的管事掌院都是好人,知道她家裡困難,特意給她派活做。”李舒妄歎息這拍了拍秦大姐的手,“大姐可真是個性情中人,眼淚都掉下來了。”她說着,打量了一番這張管事,唔,身高夠不上,這個不是兇手。
張管事狐疑地打量着李舒妄和楚昭,同時不忘問秦大姐:“她說的是真的?”
秦大姐又不是個傻子!當下附和李舒妄的話:“可不是,若不是有您喝掌院,有這慈孤院,我怕是連明日下下鍋的米都不知道從哪裡去找!”
張管事面上不免露出些許自得之意,但一瞧見楚昭那張平靜無波的臉,他心中莫名有些發冷,那些自滿之情又瞬間消退了。他清了清喉嚨,問:“你二人到慈孤院來所為何事?”
李舒妄看向楚昭。
楚昭并無隐藏身份的打算,當下便對張管事道:“我乃本縣新任縣令,楚昭。你讓陳元出來見我。”
陳元便是慈孤院掌院了,據說十六便中了秀才拿了禀生,隻是之後卻屢試不第,如今年近五十,四年前好不容易謀了個掌院的位置,據說行事作風很是穩重。
張管事一聽便愣了,縣令?縣令不跟鄉紳士族聯絡感情,跑到慈孤院來幹嘛?但有人敢冒充縣令麼?張管事不敢冒險慢待二人,于是隻能派人趕緊去請陳元過來。
陳元一聽縣令來了,頓時滿面疾風驟雨之色,急聲問:“他們進來沒?”
“沒、沒有,掌事未曾見過大人,不敢自作主張,如今正陪着兩人在門口呢。”
陳元面色稍緩,但依舊是晴雨難辨,他思忖幾息,如此這般吩咐了一通傳話的下人,自己稍稍整理儀容,急忙往門口去了。
甫一見楚昭,陳元便立馬作揖緻歉:“不知大人大駕光臨,小人有失遠迎,實在罪過!”
楚昭來泾縣匆忙,又未曾與鄉紳、屬官照面,陳元其實沒見過楚昭。但曾有人與他說過,新來的縣令威儀不凡,見之難忘。楚昭一看就太符合這個描述了。
“是我臨時叨擾,怎麼能怪掌院?”楚昭親手扶起陳元,視線輕描淡寫地往四周一轉,李舒妄借機先對他輕輕點頭,随後又搖頭。楚昭微微一頓,接着說:“我初來乍到,對泾縣諸事都一知半解,隻能自己實地看一看、問一問。不知掌院是否能領我轉轉這慈孤院?”
陳元面露猶豫:“大人如此憂國憂民,實乃百姓之福。隻是院内近日修整,漫天塵土,我怕……”
“無事,我正好瞧瞧慈孤院有什麼缺損,也出一把力。”
“這……小民便替孩子們多謝大人了。”說完,陳元側身領着楚昭進了慈孤院。
如陳元所說,整個慈孤院内塵土飛揚,煙塵四濺。李舒妄留心看了兩眼力夫們運輸的物件,發現除了白沙泥土之外,還有光滑粗壯的原木。她想上前看個究竟,一直守在她身旁的張掌事卻即使擋住了她的視線,賠笑道:“姑娘,這裡塵土飛揚的,一會兒該弄髒您的衣裙了。而且大人都走遠了,咱們該快些了。”這幾句話的功夫,他們已經落後楚昭和陳元不老少了。
李舒妄隻能跟着張掌事繼續往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