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如燭,天是越來越熱的。
這一日,林熹桐都是在外為人看診,背脊上的薄汗讓她些許不适,卻隻能忍着,等回家洗漱一番。
椅子上的人啧一聲。
腿上的疼痛不休,本就讓人煩悶,而屋外又是雞鳴狗吠聲,擾得人頗不安甯。
林熹桐錯以為是自己的動作太大,牽動他的傷,便放輕些,“忍着點,你的腿剛接上,免不了痛的。”
“林姑娘,我這腿何時才能好?”
老者歎口氣,又将眉頭緊鎖着,面上本就密麻的皺紋更深。
“傷筋動骨一百天,你摔斷了腿,一時半會兒是好不了的,你且好好養傷吧。”
林熹桐将他腿包紮好,猛地起身,頓時眼前一片灰黑。
她扶着桌子,又晃晃腦袋,才緩過神來。
可腿上又是一陣一陣的麻木。
“這怎麼行?!”
老者臉上的紋似是要皺成一團,歎息聲更重。
“這地裡的活可等不了啊。”
他本就是下地做活時摔斷的腿,此時卻又念着地裡的事。
隻是林熹桐也能理解,如今正置夏日,本就是農忙之時,地裡的作物可不顧人是否累,也等不了人,便推着人頂着烈日将汗珠與幼苗播進土裡。
“家中可有孩子?”
“兩個兒子,還有一個女兒。”
“那就将地裡的活交給兩個兒子幹,他們身強體壯的,能做的活不比你多?”
他卻不認林熹桐的想法,“這哪行?他們也有活要做的。”
林熹桐揉揉腦袋,又将藥箱理好,“你覺得自己現在能幹活?你若是不要這條腿,那便去吧。”
好言相勸不成,便吓吓他。
可林熹桐說的也是實話。
老者也怕了,終于不再執拗。
“我便先走了,這些天你好好歇着,這消腫的草藥記得每日一敷。”
林熹桐将藥放下,又提着藥箱,折身離開。
行動不便,不能相送,老者連連道謝,目送她離去。
此時正是黃昏,村子被夕陽籠罩,耳畔不時傳來狗吠。
不遠處一少年将衣袖緊攥着,撲閃着眼看她。
林熹桐從他眼裡瞧出膽怯。
她剛瞥他一眼,那人便瞬時将頭低垂下去,匆匆轉身。
林熹桐心裡雖覺怪異,卻也沒上前,隻是繼續沿着自己的路回家去。
這村子遠在京郊,來時就費不少時間,隻怕歸家時已是夜裡了。
洛宋淮昨日便隻身去往珑山,不知何時才能回來,他這一走,林熹桐倒是有些不習慣。
回城内時天已全黑,林熹桐沒有往南華街走,反倒是先去了濟仁堂。
堂内燭火正明,林熹桐擡腳走入,見張正鈞在收拾着堂内用物。
“師兄。”林熹桐走近,招呼他一聲。
張正鈞正收得入神,對林熹桐的靠近渾然不覺,聽到她聲音時才發覺。
“此刻已是夜裡,怎麼不先回去?”
他瞧見林熹桐提着的藥箱,知道她是剛診病回來。
林熹桐将藥箱放在案上,甩甩手想緩解手臂上的酸痛,又用手揉了揉。
“想着将藥箱放回,便先回了這濟仁堂,更何況……這家,也沒什麼好回的。”
對于她的後一句話,張正鈞着實不能理解,家還是那個家,又有何不同?
而且,她往常可不是這個樣子,為何偏偏今日沒有以前那麼着急歸家?
林熹桐終于察覺到自己的話有些奇怪,心虛般笑笑,“如今時辰也不早,我就先回去了,師兄你也早回。”
說完,她便折身離開,留張正鈞一人雲裡霧裡。
街道上行人并不多,皆是歸家之人。
橙黃的燭光從屋内傳來,沒一會兒便成為昏黑。
濟仁堂到南華街不算遠,可林熹桐走了很久。
今日那摔斷腿的病者年紀已經很大,住的也隻是茅草屋,剛去時,林熹桐的内心受到了極大的震撼,對“家徒四壁”也有了更深的理解。
走時,林熹桐隻收了他一半的錢,反倒給了他許多藥物。
林熹桐忽然覺得,自己正開始成為一個真正的醫者。
不為利益而行,便是一身輕松,更無愧于心。
她無比滿足。
房中一片灰黑,林熹桐将案上燈燭點燃,紙頁上書寫的字清晰起來。
洛宋淮的醫書已寫了一些,正安放在案上。
林熹桐小心翼翼地将紙頁捧在手心,細細看起來。
洛宋淮前前後後寫了許久,廢稿也多,如今看來他寫得雖不算多,可一字一句間皆是心血。
往常林熹桐在外為人診病時,洛宋淮便待在家中撰寫醫書,她也不常來打擾他。
這還是林熹桐第一次看他寫的醫書。
這是他生時所盼之物,亦是他短暫人生的一隅。
林熹桐忽然有些恍惚,于是又在恍惚之間将紙頁翻完。
她将散開的紙頁理齊,小心安放回原處。
窗外明月與浮雲相伴,靜靜地躺在浮雲柔軟的懷抱中。
鳴鑼之聲幽幽傳來,更夫行走在街巷間,沒一會兒便沒了聲響。
時辰已經很晚,明明白日裡早早起身又整日在外辛勞,林熹桐本想洗漱完就回房歇息,可她此刻無有半分困意。
她研一小團墨,又提起筆,百無聊賴地在嶄新的紙上畫起小人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