燭光之下,紙頁翩動。
在一疊被安放在案上一角的廢稿中,洛宋淮發現夾在其中的小人像。
黑墨早已凝幹,與紙一體。
這是她留下的印記。
他不知這是林熹桐何時畫的,便在偶然發現時有些驚喜。
手中紙頁随時日漸厚,一字一句都凝結心血。
這是他生時所願,死後卻可為之事。
這常人不可求的希望,是林熹桐給的。
而此時,他能風雨不擾,安居在陽世,也是因為她。
隻是如今人間大雨全部拍打在她身上。
洛宋淮很想幫她,哪怕要付出難以承受的代價。
燭光漸微,而視線未暗。
他也照着她的樣子,在紙頁空處落下幾筆。
空氣之中仍是潮濕,連月都在這不可視的水汽中變得朦胧。
他推開門,擡眸朝她的屋子望去。
灰暗,不見光亮。
這是他第一次在夜裡自作主張地推開她的房門。
床榻之上并無人影,洛宋淮偏頭一瞥,看見趴在案上的林熹桐。
蠟燭冰涼,滴在銅盤上的燭油也早已凝結成塊。
她側着頭,雙眸緊閉,眉頭不安穩地皺起。
呼吸微弱,她似乎在案前坐了許久,久到迷迷糊糊睡去。
門外晚風吹動站在門旁人的衣角,洛宋淮擡腳進屋,又背身将房門關起。
風聲隔絕,屋内甯靜而又昏暗。
“林熹桐。”
他忽然喚她,隻是這聲音除了他便無人能聽見,他也從未想過要将她叫醒。
她果然沒有反應,仍舊安靜地阖眼。
案上醫書擺放,像她過去在永州那樣。
隻這一瞬,洛宋淮似乎能窺見她在永州的過去。
那時的她或許也是如此熬到深夜,等待劉媽媽将她叫醒到床上歇息。
在夜晚,忘記近日一切,珍視這短暫的安甯。
洛宋淮俯身上前,将她橫抱在懷中。
她忽然蹙眉,卻又本能般地靠在他胸前,安穩地舒展眉頭。
洛宋淮定在原地,害怕将她弄醒,便不敢動彈。
他忽然覺得自己是深夜的賊,悄悄跑進别家,又偷偷拿走珍稀的寶物。
林熹桐倏爾伸手,将他環抱住。
每一次動彈,都讓他的思緒猛烈地顫動。
若這寶物是她,他甘願做一個賊人。
那夜在蓮花湖,萬籁俱寂,洛宋淮耳畔隻有她的呼吸聲。歸家之途,他也是像此刻這樣抱着她,又靜靜地将她放在榻上,脫去她的鞋襪,為她蓋上一層被子。
她平靜地睡在榻上,卻緊緊抓住他的衣袖。
洛宋淮半跪在榻前,将被她抓住的衣袖往她身前送了送。
青絲搭在臉頰,腕上佛串微微泛着光。
洛宋淮忽然很希望今夜能變得慢些,讓她能有安歇之時。
他們都很清楚,今夜過後便是風雨劫難。
她要走,他便陪她走。
今夜的月并不明亮,可是于洛宋淮而言,有光、無光,并無區别。
他短暫地慶幸,這世上除了林熹桐便無人能看見他,他也慶幸自己可以很快抵達想要去的地方。
無聲無息。
屋頂茅草破敗不堪,無比脆弱。
穿過黃土牆,洛宋淮找到那逝去的婦人。
距她死到現在已有五天,她仍未下葬。
此刻,厚重的麻布将她掩蓋,可透過麻布,洛宋淮還是能嗅到屍體腐爛的刺鼻氣息。
心懷歉疚地,他慢慢掀開麻布一角,婦人的面容也顯露在眼前。
借着微弱瑩光,他将婦人面龐看得更加明晰。
即便已做好準備,可在看到她死狀的那一刻,他還是猝不及防地身子一顫。
面色青紫,頸部發黑,她眉頭緊皺,像是一旁破敗的土牆。
她确實是中毒而亡。
她死時,一定很痛苦。
洛宋淮很想查清她究竟中何種毒,可面對悲慘的逝者,他還是像尋常人一樣本能地敬畏。
他将麻布拉上,又将她重新掩埋。
四下昏黑、寂靜,好似從未有人來過。
正當洛宋淮轉身想要離開時,緩慢的腳步聲響起,一旁的門被推開。
心一瞬被提起,他定在原地,朝那處看去。
小小的身軀慢慢移動着,沒有一點兒生氣。
白日跟在田元身後時,洛宋淮便能察覺到他無法掩藏的痛苦,可在黑夜,這痛苦愈發強烈。
那道身影跪在安放一旁的屍體前,他肩頭止不住地顫抖,破碎的嗚咽聲從他幹澀的喉間滾落。
起先這哭泣是壓抑的,可是到後來,便像是山間滾滾而來的巨石,如何都不能抵擋。
洛宋淮再也待不下去,徑直離開。
痛苦永遠都是公平的,沒有人能逃脫。
天還未亮,周遭灰蒙。
皇城司,沈應文來得比往日更早些。
馮随山剛到不久,此刻正在案前書寫卷宗,見沈應文到,便放下筆,朝他望去。
“沈副使今日怎來得這麼早?”
沈應文走到他跟前,将手浸入水中,淨了淨手。
“睡不着。”
自那日争執,沈月容再也沒有理過沈應文。
用飯時,她都是讓玉霜将飯菜端到屋内。
隻要他在家,她是不會出來的。
若問起,她一定會說是要給阿姐繡春山飛鳥圖。
明明這是母親不讓她出府的由頭,此刻竟成了她受氣不見他的借口,讓他不能反駁。
“沈副使心中有事?”
馮随山一直想問。
上次雨天他滿身潮濕,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馮随山實在好奇他究竟是因何事如此。
馮随山早已做好他沉默的準備,畢竟他往常就是不願向旁人承認心中有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