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緊張,脖頸處的皮膚甚至能瞧出顆粒感。
遲疑片刻,賀敬珩承認:“是害怕。”
那些無人知曉的往事,被埋在心底很久,早已變質、發酵、不斷滋生出令人作嘔的氣味,而眼前乖順聽話的小姑娘,則是唯一能夠依賴的疏解甬道——因為他們是夫妻,他們要在一起生活比“很久”更久的時間,有些事,理所應當盡早讓她知曉,以減少不必要的麻煩。
害怕。
給阮緒甯一百次機會,也猜不出這個答案。
她難以理解這種恐懼:區區一根竹簽,能有多大殺傷力?難道是小時候吃東西被竹簽紮過手?可看對方的樣子,并不像是在戲弄自己……
賀敬珩害怕細長、尖銳、鋒利的東西,連碰都不想碰。
這個結論令她倍感意外,正要發揮想象力尋找原因,耳邊複又響起男人低沉的聲音:“很奇怪吧?”
阮緒甯點點頭又搖搖頭。
出于本能的善意,随即說起寬慰的話:“其實,我也有很多莫名其妙就害怕的東西,比如,蝴蝶!大家都說鮮豔的蝴蝶翅膀很漂亮,可我就很害怕,連蝴蝶标本都不敢仔細看!還有,我很害怕敲門聲和吹風機的聲音,特别是夜深人靜的時候……對了,你知道有個叫托馬斯的小火車嗎?那張臉真的好吓人,我媽媽說我小時候一看到那個動畫片就會哇哇大哭……”
她一口氣說了很多話。
見聆聽者依舊八風不動,又消停下來,舔了舔幹涸的嘴唇。
賀敬珩掀眼,問出一個毫無關系的問題:“那你害怕我嗎?”
她想了想:“現在不怕了。”
含蓄承認,以前是害怕的。
賀敬珩來了點興緻:“哦?”
阮緒甯清了清嗓子:“因為我現在終于知道了,原來你這樣的家夥,也有害怕的東西。”
賀敬珩眯起眼:“我這樣的家夥——是怎樣?”
阮緒甯在“語文課代表詞庫”裡搜索着合适的形容和比喻:“就是那種,嗯,沒有弱點,很厲害、很難接近的家夥,而且還……還很會打架,大家都害怕你嘛,聽到‘賀敬珩’這個名字,就會不約而同想到展櫃裡的兵器,關在籠子裡的野獸,還有遊戲副本的最終BOSS,隻能遠遠觀察,不能随便走近亂摸,否則……”
頓了頓,語氣無端嚴肅:“必有血光之災。”
賀敬珩被逗樂了,眸中有笑意蔓延:“那現在呢?”
阮緒甯上上下下打量他一遍,認真道:“像個人了。”
賀敬珩:“……”
阮緒甯辯解:“像個有血有肉有溫度的人,就沒那麼可怕了。”
他會害怕這麼随處可見的尋常物件。
還會坦言自己害怕。
和她也差不多嘛,哪裡可怕?
恍惚間,隔斷于兩人間無形高牆開始出現裂縫,視線躍過碎開的磚瓦,阮緒甯窺見一點未曾想象過的風景。
被這番無心之言震懾,賀敬珩亦久久沒有說話。
旋即,兀自一笑。
阮緒甯猜不透那抹笑容的深意——事實上,先前之所以會害怕,也有“猜不透賀敬珩”這一層原因。
收起腦海中亂七八糟的猜疑,她取過賀敬珩沒動過的燒鳥串,用筷子小心翼翼将尚有熱氣食材從竹簽上逐個拆進餐盤:“喏,還是這樣吃吧。”
那些“可怕”的竹簽,被全數扔進垃圾桶。
細心藏好那些令某人不安的源頭,阮緒甯這才長舒了一口氣,擡起眼眸。
賀敬珩凝視着她。
繼而發現,小姑娘的鼻尖上不知何時沾了一點油花,在夕陽和燈光映照下,亮晶晶的。
有點好笑。
但更多的,是可愛。
内心最柔軟的部分莫名被狠狠按壓,擠出甜膩的汁水,賀敬珩失神片刻,擡手想要替她拭去油花,手機卻不合時宜地響起。
他的鈴聲是一首英文老歌《Dancning With Your Ghost》。
旋律太過熟悉,阮緒甯忍不住開始跟着哼唱,那樣悲傷的歌曲,經過阮小姐的重新演繹,竟也變得歡快起來。
賀敬珩若無其事收回手,瞄了眼手機,是遠在大洋彼岸的傑西卡。
擔心周岑住不慣學校宿舍,賀敬珩特意找久居倫敦的朋友傑西卡幫忙租了套出行便利的小公寓。
接通電話,立刻傳來怪異的口音:“嗨,Harold,你上次說的那個朋友一直沒和我聯系,他的留學計劃沒出意外吧?”
賀敬珩耐着性子解釋了一通,心中卻暗忖,周岑做事不會這樣不周全:“房子你先替我留好,至于入住時間,我得再和他确認一下……”
挂斷電話,他給周岑發了條消息,一擡眼,便直直撞上阮緒甯的視線。
她佯裝不在意地問:“周岑還沒到倫敦嗎?”
聽來隻言片語,隻能猜出這些。
賀敬珩悶悶地“嗯”了聲。
阮緒甯催促:“你打電話問問他。”
“已經發過消息了。”
“那他怎麼說?”
“沒回。”
蔫蔫地咬了一小口雞翅,阮緒甯鼓着腮幫,又小聲嘀咕:“……為什麼不打電話給他呢?”
那點兒小心思,根本藏不住。
賀敬珩眸光一沉,浸潤在甜膩汁水裡的心髒像是被竹簽紮出許多小孔,密密麻麻的,說不清是疼還是癢。
隐忍片刻,他目光一撇:“手機沒電了。”
說着,迅速将手機屏幕反扣在桌面上,生怕被眼尖的小姑娘發現那近乎滿格的電量。
得知無望聽見周岑的聲音,阮緒甯這才繼續吃東西。
賀敬珩松了口氣,嘴裡卻沒了半點滋味。
那是久違地,不想與阮緒甯談論周岑的怪異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