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裡的風吹起了衣角。
元柒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她把彎刀貼在腰側,臉上帶着與年齡不符的異常冷漠,目不斜視地越過魚焱的屍體,恭恭敬敬地跪下來問道:“主君,他的屍體該怎麼處理?”
這種事情本不該讓主君過問,刑堂的人自己就能處理,可魚焱到底還是身份特殊,她拿不準主意。
謀害同伴之人,本就要受重罰後逐出平甯府,上次由主君作保,隻是将他派去了邊地,這次回來,雖由掌司親自赦罪,但元柒并不信任他。
今夜要不是主君略施小計,還不知道要讓他藏匿多久。
魚焱确實該死。
她不懂主君為什麼要對這樣一個屢次犯錯的人心軟一遍又一遍。
何殊塵擡眼,仰起頭看着元柒沒什麼表情的臉和一潭死水的眼睛,心髒被一雙無形的手猛然攫緊,泛起難言的痛楚。
他不知道該怎樣告訴元柒。
她才十四歲,本該是最天真爛漫的年紀,應該在誰家閨閣亭亭玉立,卻變成了如今這副模樣,隻知道聽命于某個人,隻對特定的情境有正常反應,喪失了基本的情緒感知能力。
“他和别人不一樣,元柒。”他的聲音很低,尾音帶着細小的顫抖:“你和檀櫻也是。你理解不了,不是你的錯,當年人為刀俎我為魚肉,我無能為力,保護不了你們,如今得到了這一切,還要受制于人,是我的錯……是我的錯……”
元柒皺起了眉:“主君沒有錯,您永遠沒有錯。”
何殊塵無聲地牽起唇角,笑了笑:“今後我不會再犯錯了。”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長信鄉的李家村有戶人家,他出生在那裡。”
魚焱記得,他也忘不了。
五歲那年歲荒民亂,他與養父在路上走散,驚慌失措時,誤入奔跑的人群,被卷進繩網帶到了販賣孩童的馬車上,颠簸一路,最終關進了暢春庭的柴房,遇到了同樣蜷縮在角落裡的魚焱。
那時他還不清楚,正是因為人牙子上車前短暫一瞥,瞧見他的臉,才臨時改了主意,把他從肉票的牛車上扯下來丢進了另一個方向的馬車,從此改變了他的一生。
暢春庭的刑具那麼多,每一件落在身上都能打得幼小的孩子皮開肉綻,管教姑姑避開了他的臉,鞭子落在兩隻手臂,腫起數道紫痕,疼得他難以入睡。
他倔強不肯屈服,整整兩天沒有進食,夜裡饑腸辘辘地挨着醒過來,一睜眼就看見魚焱灰撲撲的臉和半塊硬得掉渣的饅頭。
魚焱笑着摸了摸他的臉,替他把臉上的冷汗擦幹,小聲說:“你真好看,餓了吧?快吃吧,這是我趁沒人注意偷偷藏下來的,算我給你的,不是他們的東西。”
那樣拙劣的謊言,他還是信了。
那頓飯吃得比任何山珍海味都香,吃完了饅頭,兩個孩子互相依偎在一起,寒夜裡靠對方僅存的體溫取暖。
可躲得了一時躲不了一世,同樣被抓進去的孩子數量一天一天減少,他數着日子要逃出去,趁着那日一樓騷亂打手都去了前院,他拉着魚焱躲開守衛,從狗洞鑽出了暢春庭的後院。
意外也在那個時候發生了。
牆外有人。
混亂與撕鬥中,分不清是誰的血沾滿了他的雙手,男人的痛叫引來了看守注意,最後關頭,魚焱一把推開他,用身體堵住了洞口。
……
那兩年,他不敢去想魚焱是怎麼度過的,或許日複一日地在等他回去,或許是期盼他永遠不要踏足那座吃人的牢籠。
魚焱不知道的是,何殊塵被困在了另一個牢籠。
平甯府找到了他,把他帶到了邢堂。
……
那是他此生第一次嘗到了權利的滋味。
隻要有足夠的耐心,足夠嚴密,就沒人能發現為什麼那一日暢春庭的飯菜被人下了劇毒,為什麼那天晚上魚焱房裡男人會突然暴斃,而那個先前還在拼死抵抗的小倌會突發惡疾,随後“屍體”按照既定的路線被抛進河裡,一路順流而下,精準地漂到七歲的孩子身前。
何殊塵誰也沒有驚動,一個人拖着魚焱,一步一步地把他帶回了養父母留下的老房子裡。
半年後,他的傷口痊愈,割發代首拜入平甯府,成了何殊塵手下最強悍的殺手。
……
而現在,他親手殺死了那個留給他一半饅頭的孩子。
刑堂對待叛徒殘忍異常,魚焱那麼聰明的人,竟然在衆目睽睽之下出賣主君,沒有留下任何轉寰的餘地,他若不死,無法服衆,平甯府若亂了人心,這麼多年付出的心血也會頃刻土崩瓦解。
至少死在他手裡,還能少受一些折磨。
何殊塵坐在台階上,冰涼的溫度從腳下竄升至全身,他慢慢地說:“今年的花落了,明年春日再看也來得及,就讓他留在那裡吧。”
元柒伸手抓住了魚焱的屍體,指尖觸到他還溫熱的皮膚,回頭道“那主君,暢春庭這邊該怎麼辦?”
“滅口,一個不留。”
……
火光裡,濃煙滾滾而起,如吞噬穹宇的巨龍,逼退了一輪又一輪要沖入其中的武侯。
臨近的武侯鋪燈明如晝,人影疊亂,叫嚷簡直要沖破天際。
三五人合力撮緊裝滿水的皮袋口,力士拼力擠壓,水柱轟然從濺筒噴射而出,澆在了越燃越烈的焰頭上,然而隻有這點水效果甚微,壓下這邊蔓延的勢頭,那頭又迎風蹿起丈高的火苗。
“取水!!快取水!!!都在幹什麼?!什麼?沒桶了?沒桶……醉陽樓送恭桶的馬車停在哪裡?!調去長信河和渝江取水!你管他娘的馬跑不跑,馬不跑你去拉車!”
武侯們聽命去四處找水借桶。
齊泰扯着嗓子怒吼:“司烜官呢?立即叫他過來,如若今夜他到不了現場,明日就摘了帽子滾回家去!”
“快去!!”
快馬撒開蹄子飛奔至隔了兩條街的司烜官家中,武侯下了馬闖進門裡,隻叫了一聲“禍事了,鄧公快快起來!”,随後一把扯起年近五十的司烜官鄧祿,連鞋也來不及穿,将老頭駝在馬背,一路風馳電掣地趕回火場。
二人到時,齊泰正在拍袖子上飛濺的火星,還在怒罵沿街聽見動靜出門查看的百姓:“看什麼看!還不回家幫着取水,應救不救者,明日一律抓回府衙,笞二十!”
他聲如洪鐘,往火場前方一站,氣勢駭人,直罵得衆人驚懼返家,不多時,都提着鍋盆往缸裡彙水。
鄧祿下了馬,彎腰捶胸幹嘔起來。
齊泰回頭看見兩人,兩眼瞪直了,但好歹沒再對着年長的鄧祿罵出什麼來,氣喘籲籲地抹了一把汗,道:“鄧公,這回你的好日子是到頭了,入秋以後府君再三叮囑過,一定要每日巡查,嚴防火源,尤其是醉陽樓一片的木樓,其下未夯土牆,最是容易出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