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挽月依言擡起頭,向太後見她果是個美人胚子,隻是面生的很,便問道:“你是伺候陳美人的?怎麼哀家從未見過你?”
劉挽月低頭道:“回太後,從前在宮中之時,陳娘子體恤奴年紀小,隻讓奴在宮裡做些侍弄花草的活計,沒多久,奴就跟着陳娘子去了皇陵,因此并無機會得見太後娘娘。”
向太後聞言點了點頭,随即問楊懷德她的出身,當得知她隻是無品小吏家的庶女時,越發放了心,便對楊懷德道:“你明日去找梁都知,把她的名字添進去,讓她一并參選吧!”
楊懷德忙應下,随即看向一旁的劉挽月道:“還不謝恩?”
劉挽月雖一頭霧水,卻也隻得連忙謝恩:“奴謝太後恩典。”
兩人方走出隆佑宮,劉挽月便低聲問楊懷德道:“楊先生,不知太後娘娘是讓奴參選什麼?”
楊懷德停下腳步,立馬換了副嘴臉,皮笑肉不笑道:“你有福了,太皇太後有旨,要選幾個與官家年歲相仿的宮女去禦前服侍。”
劉挽月登時愣在原地,她未曾料到這麼快就有機會能見到今上,整個人都因這突如其來的際遇而不住的發抖。
暗夜裡,楊懷德并未察覺到劉挽月的異樣,隻是繼續自顧自的說道:“劉姑娘,你今日算是走了運,遇見了我。多少人想給我塞銀子都走不了我的門路呢!如今這路我可都給你鋪好了,能不能抓住機會可就看你的本事了。你若是有造化能被選去服侍官家,可别忘了是誰擡舉的你!”
劉挽月自是明白他的意思,忙欠身行禮道:“楊先生的恩德,奴銘記于心,日後若是有用的到奴的,楊先生盡管吩咐,奴絕不推辭。”
楊懷德見她如此識趣,心裡自是受用。
夜裡,劉挽月越想越不對勁,便從同屋的宮女口中套出了所謂參選的緣由。
原是因為月餘前,任崇政殿說書的程頤以官家應不近女色為由,屢次勸太皇太後把今上身邊服侍的年輕宮女全部換成老婦。太皇太後并未理會他,他又去找了朱太妃,朱太妃向來敬重他,聽他如此說,也深以為然,便自作主張的把伺候今上的年輕宮人都換成了年逾四十的婦人。太皇太後得知此事後勃然大怒,不但把朱太妃罵了一頓,還故意大張旗鼓的要為今上重新選幾個年歲相仿,容貌秀麗的小宮女服侍,有意要借此給朱太妃和程頤沒臉。
就這樣,一個絕佳的機會從天而降,不偏不倚的砸中了劉挽月。
是夜,劉挽月輾轉難眠,她一遍遍推演日後可能會發生的各種情況,并一一想出應對之策,她要确保不暴露身份的同時能脫穎而出,留在今上身邊,留在至高無上的皇權身邊。
如此反複直到三更,她實在困極,方閉上眼便睡了過去。
睡夢中,她仿佛又回到了故鄉。
彌留之際的祖父握着她的手再三叮囑道:“雨棠,在這些孫輩裡,翁翁最疼的就是你,可最放心不下的也是你。你天資高,又有大志向,可你的性情太像你爹,像你小姑姑,也像我,這并不好。以後翁翁不在了,沒人能護着你了,你的性情也要改一改,知道嗎?”
她哭着點頭道:“我知道。”
祖父卻搖了搖頭,聲音越發蒼涼憔悴,“我雖病着,卻也知你不過是随口應承我罷了!你這孩子心思太重,又過于執拗要強,你是我一手帶大的,你的心思我如何不知?正所謂愛之深,恨之切,你心裡越是替我不平,對那些人的恨就越深。可生老病死,本就是人之常情,與人無尤。翁翁這一生,或許有對手,卻從沒有仇人。所以雨棠,待翁翁去了,你千萬不要把自己困在仇恨裡。”
“好,我都聽翁翁的!翁翁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翁翁…”
她哭着從夢中驚醒時,枕上已然濕了大半。她猛地坐起身,才發覺自己早已身在異鄉,她望着這個陌生的地方,四顧茫然。
她沒有祖父了,也沒有家了。
祖父臨終前的叮囑她沒有忘記,可她更記得那些人是如何一步步逼死祖父的。祖父希望她能放下自在,可她隻是一個俗人,放不下恩,自然也放不下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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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選當日,衆宮女皆穿着一樣的淺青衣裙,在内侍指引下去了太皇太後的居所慶壽宮。
衆人一齊跪拜行禮後,太皇太後便讓她們起身。
太皇太後高氏,小字滔滔,昔年英宗皇帝還是十三團練之時,便娶了高氏。官家子娶皇後女,在當時實是一樁美談。英宗皇帝即位,便立高氏為皇後,曆英宗,神宗,今上三朝,高氏身份愈發貴重,如今更是在垂簾之後臨朝稱制,大權在握,堪比昔年的章獻太後劉娥。
劉挽月站在最角落處,不動聲色的擡眼望向端坐在高處的高滔滔。她鬓間早已生了華發,可一張臉卻因為權利的滿足而變得比四年前更容光煥發,全然不似垂垂老矣的老婦。她着華服,戴鳳冠,端的是不怒自威,尤其在低調内斂的向太後的映襯下更顯得貴氣逼人。
劉挽月在被人發現她的不敬舉動之前已然将目光收了回來,垂下了頭。她努力的壓下心頭的憤怒和怨恨,兩隻冰涼的手緊緊攥在一起,她拼命地想讓自己平靜下來,可一閉上眼看見的卻是病榻上抑郁而終的祖父,是空空蕩蕩無人敢來吊唁的靈堂,是路上親族故人避之不及的目光。
高高在上的太皇太後會有一刻因為辜負自己親生兒子所托,毀掉他的畢生心血,抹殺篡改他的功績而有絲毫愧疚嗎?她會有一刻因為想到那個讓大宋富國強兵,卻被她和司馬光扣上奸邪小人的帽子,郁郁而終,死後都不得厚待的老臣而有一點點後悔嗎?
她當然不會。
高滔滔的目光依次掃過下面站着的一衆小宮女,在看到劉挽月時忽然停住了,她問梁惟簡:“最邊上的那個小宮女叫什麼名字?”
“回太皇太後,她叫劉挽月,先前是在皇陵伺候陳美人的。因得了您的恩典,三日前回了宮。”
聽到陳美人,高滔滔眼裡方才流露出的幾分興緻瞬間煙消雲散,目光越過她繼續看回其他人。
如高滔滔所願,這些皆是容貌出衆的小宮女,饒是她也難免看花了眼,難以決斷。故而她略一思索,問衆人道:“你們可讀過書?”
這些宮女中亦不乏出身書香門第亦或是官宦人家的,入宮本就是為了博一個前程。她們見太皇太後如是問,自以為是個露臉的好機會,少不得要賣弄幾句。
誰知高滔滔的臉色卻變得越來越難看,尤其是聽到一個小宮女以詩文賣弄名字時,忽然喝止了她,冷聲道:“識得幾個字,讀了幾本書,便不知天高地厚了,做出這等輕狂樣子。若是讓你們去侍奉官家,豈不是要在官家面前賣弄才學,議論朝政!”
那小宮女吓得臉色蒼白,慌忙跪下請罪,高滔滔卻依舊發起狠來,将她同那幾個讀過書的一并趕了出去。
餘下衆人再不敢多言,高滔滔又讓人拿來幾張宣紙,讓她們在紙上寫下自己的名字後呈給她看。
衆人呈上來的字,有的娟秀端正,有的筆走龍蛇,有的歪歪扭扭,唯有一張,竟是空白的。
高滔滔看着那張空白的紙,臉色登時沉了下去,她闆着臉看向衆人問道:“這張紙是誰的?”
衆人皆噤聲,連大氣都不敢出。在一片沉寂中,劉挽月向前走了兩步,平靜的跪下答道:“回太皇太後,是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