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太後冷眼看着自己的左膀右臂今日竟一齊為章惇說話,心裡的怒火更盛。可到底這兩位是老臣,自己罵也罵了,總不能一點面子都不給。更何況她确實說過要寬待新黨,也隻能收起怒容,款款坐下,對他們說道:“罷了,既然章惇這麼不願意做這個汝州知州,又有兩位愛卿替他求情,哀家便成全他,将他調任提舉洞霄宮。”
呂公著聞言終于松了一口氣,拱手道:“娘娘仁德,臣替章惇謝…”
太皇太後卻将手一擡,冷聲道:“哀家雖準了他的調任,卻不許他去杭州赴任,仍教他汝州安置。”
呂公著愣了一下,神色複雜的看向範純仁,範純仁亦是一臉疑惑,故而上前繼續請求道:“娘娘,提舉洞霄宮本就是杭州的官職,這章惇留在汝州如何使得呢?”
太皇太後卻不以為然的哼了一聲:“有什麼不行的?這官職本就是個安置去位宰相的閑差,又沒有什麼事要他做,在哪不都一樣能拿到朝廷的俸祿嗎?”
呂公著聞言急道:“娘娘,可是章惇他父親現在病重,他…”
“呂相公,章惇既然做了朝廷的官,就要明白先忠後孝,先國後家。生老病死乃是人之常情,若是文武百官都因父母生病就辭官去侍奉雙親,那誰來為百姓做事?我意已決,不必再議。”
太皇太後此時的臉色非常難看。她本就是個強勢霸道,獨斷專行之人,做事常常以自己的好惡為标準,她生平最厭惡的便是新法與新黨,而其中又以章惇尤甚。
章惇為人恃才傲物又固執強硬,曾因為廢除新法的事當衆頂撞過她,她始終為此事耿耿于懷。誠然他所說确有道理,可她不願意聽,那就是讒言。給章惇一個恩典,讓他去照顧父親并不是什麼難事,準了他的要求讓他辭官也未嘗不可,可她偏偏不願意。她就是不想讓章惇好過,她就是想讓章惇知道,他的仕途性命從來都由不得他自己做主,她就是要他餘生的每一天都要活在因為自己的輕狂傲慢而無法送父親最後一程的愧疚痛苦裡。
呂公著和範純仁自知多說無益,隻能歎了口氣,不再說話。
就在這時,那個一直被所有人忽略的,仿佛不存在的,總是沉默的趙煦忽然開了口,“皇祖母,孫兒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太皇太後轉頭看向他,眼裡盡是詫異。
趙煦難得開口,她也不能置之不理,便冷聲問道:“官家想說什麼呢?”
“皇祖母六月時曾以孫兒的名義将慰反側诏昭告天下。裡面說:‘應日前有涉此狀者,一切不問,言者勿複彈劾,有司勿得施行,各俾自新,同歸美俗。’(1)可九月時,您先是嚴懲了呂惠卿,又将張璪貶出了京城,後來又在章惇去赴任的路上撤銷了他的調令,如今又許官不許調。誠然他們确實有罪,可是否也說明皇祖母所頒發的诏命如同廢紙一般,可以朝令夕改,毫無信譽呢?”
呂公著和範純仁聽到趙煦這番話皆是驚詫不已,比起他敢在這個時候替章惇說話,更讓他們詫異的是這個總是沉默的孩子,竟然能将以他名字發布的每一道诏書,每一次朝臣的升遷貶谪都記得清清楚楚。
思及此處,他們不由得心驚。他們都快忘了,這個小皇帝是先皇親自教導過的,他心裡自然是更親近新黨的。那他每每面對不合心意的決策選擇沉默的時候都在想什麼呢?待到他來日親政,是否會用跟如今同樣的手段來對付他們呢?
太皇太後自是想不到這些的,亦或者她根本就不在乎。她現下隻有憤怒,對一個不聽話的傀儡的憤怒。
她被氣的拍案而起,指着趙煦怒道:“放肆,官家這是指責哀家做錯了是嗎?還是說,官家現在就已經等不及,想逼着哀家還政于你了呢?”
趙煦早已習慣了這樣的訓斥,故而隻是面無表情的跪下道:“孫兒不敢。”
太皇太後哼了一聲,斜眼看着他斥責道:“你不敢?你為了新黨這些奸邪小人屢屢頂撞我,當初調章惇去揚州,隻怕也是官家示意呂相公的吧!”
趙煦冷眼看向呂公著,又轉而看向太皇太後,不卑不亢道:“呂相公是皇祖母的忠臣,怎會聽孫兒的?朝中諸事均是皇祖母決斷,孫兒人微言輕,本不該插言。今日孫兒也隻是感念章惇的孝心才替他辯了幾句。皇祖母,孫兒也是失去過父親的人,子欲養而親不待的痛苦孫兒比任何人都清楚,故而孫兒懇請皇祖母能成全章惇對他父親的孝心。”
太皇太後冷笑道:“孝心,那官家對老身可有一點孝心啊!”
不孝,這樣大的一個罪名扣了過來,趙煦隻能垂下眼眸,不再說話。
太皇太後卻并未因為他的沉默而消氣,她先讓兩位宰執退下,複又對趙煦道:“看起來程頤并沒有教會官家什麼是仁,什麼是孝,他這個帝師做的實在是不稱職!官家今夜便去佛堂裡将《孝經》抄十遍,靜思己過,好好想想何為孝!”
太皇太後還特地吩咐衆人今日不許給趙煦送吃食,以示懲戒。
原來這世上并非所有的祖孫都是慈孝親厚的,她與趙煦甚至不像祖孫,反倒像是争奪權利的對手,像不死不休的仇人。
朱太妃聽聞此事,趕到慶壽宮想替趙煦說情,卻被太皇太後劈頭蓋臉罵了一頓,說她不會教養兒子。
朱太妃對高滔滔一向畏懼,自然也不敢辯,隻是低頭垂淚。她的眼角已經生了細紋,臉上也沒有了昔日的光彩。先皇走了,也将昔日盛寵不衰,神采飛揚的朱德妃一并帶走了。
明明他的兒子做了天子,她卻隻能屈居太妃,連見兒子一面都十分不易,還每每都要被這位大權獨攬的婆母刁難,母子竟不能相護,實在讓人哀歎。
夜裡,劉挽月翻來覆去睡不着,她之前總覺得趙煦是不敢争,可今日才發現是争也無用。想必,他當初也是為祖父争過的,以太皇太後對祖父的厭惡,隻怕他受的懲罰會比今日更重。
她等衆人都睡熟了,才悄悄起身揣了幾塊點心,蹑手蹑腳出了門,一路避開各處值夜的人去了佛堂。
佛堂外守着的兩個小黃門此時早已靠在門上會了周公。
劉挽月行至門前,輕輕拍了他們一下,說道:“奴是伺候官家的,奉太皇太後之命,來給官家送紙筆。”
他們本就睡得迷迷糊糊,見一個小姑娘獨自前來,又聽她這麼說,連眼皮都懶得擡,直接将她放進去了。
劉挽月推開門的時候,趙煦正背對着她,跪在佛像前抄《孝經》。
她将門慢慢關上,悄悄行到趙煦身後,卻沒說話,隻是靜默的看他寫字。
趙煦方才就聽見了開門聲,自也聽見了腳步聲,本以為是太後打發了哪個内侍來訓誡他,又或是朱太妃聽說他又挨罰了偷偷來看他,誰知好半天來人都不說話。
他心裡覺得奇怪,一回頭卻看見了劉挽月笑盈盈的看着他,不免詫異道:“怎麼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