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閣裡的青釉蓮花形制的香爐裡升起袅袅青煙,散發出淡淡的龍腦香和沉香的味道。可這些香料卻依舊掩蓋不住屋子裡濃重的湯藥味道。
趙煦此時靠着一個金絲軟枕,半倚在床邊咳嗽,形容越發蒼白憔悴。
自祖父去後,劉挽月便很害怕湯藥的味道,害怕人病中的憔悴面容,更害怕大夫吞吞吐吐的樣子。可從江甯到皇陵再到皇宮,每一處都是這樣。
所以當她看到趙煦的憔悴病容時,竟忍不住咬着唇哭了起來。
窦氏見她哭了,又驚又急,便低聲道:“我說不讓你進來,你非求着進來,如今好不容易進來了,你倒哭起來了!你這不是成心給官家添堵嗎?快把眼淚擦了,去服侍官家把藥喝了。”
劉挽月聞言忙用袖子擦了擦眼淚,快步端起溫熱的湯藥走到了趙煦床邊。
“官家,該喝藥了。”
劉挽月說着便舀了一勺預備喂他喝藥,誰知趙煦竟直接從她手中拿過藥碗,面不改色的将苦藥一飲而盡。
她忽覺舌尖苦澀,明明喝藥的不是她,可那苦澀的藥味卻不知怎的也鑽進了她的心裡。
趙煦将藥碗遞給劉挽月,扭頭對窦氏道:“窦婆婆,我想跟挽月說幾句話!”
窦氏聞言立馬會意,退了出去。
他見劉挽月臉上猶有淚痕,心中動容,可話說出口卻依舊别扭:“旁人都生怕朕将肺痨傳給她們,避之唯恐不及,你還非要進來,你不怕嗎?”
劉挽月搖了搖頭,認真道:“肺痨者午後低熱,盜汗顴紅,疲乏咳血,官家并沒有這些症狀,您是夜間咳嗽,加之面色蒼白,應是風寒犯肺。”
趙煦聞言不免有些詫異,問道:“你竟還懂岐黃之術?”
“昔年在家時,祖父卧病許久,家中時常有各色名醫來診病,奴又日日為祖父煎藥,故而略懂一二。”
“那你為了你父親之事入宮,舍得你祖父嗎?”
“奴的祖父已經不在了。”
趙煦見她神色越發哀傷,也不願觸及她傷心事,便岔開話題問道:“你父親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劉挽月略一思索,苦笑道:“說不好。”
她說完怕趙煦多心,又補了一句,“奴自幼是跟着祖父祖母長大的,父親一直在任上,很少相見。”
趙煦眼神一轉,追問道:“你既與你父親并不親厚,何以笃定當初貢院大火是另有隐情,又何以為尋真相隻身犯險呢?”
劉挽月垂眸苦笑道:“親人之間骨血相連,未必非要時時相見才算親厚。對奴來說,為離世的至親讨回公道是比奴的性命更重要的事。”
或許是因為她那張和雨棠相似的臉,又或許是他看得出他們是一樣的人,心裡都藏了太多的事,所以趙煦總是不自覺的被她吸引,所以無論她說了多少謊話,他總是忍不住一次又一次的相信她。
在昨夜之前,他對陳之方的全部了解,大概就是那場大火遇難官員訃文上的幾個字,承議郎陳之方,熙甯六年進士。
他那時根本想不到,陳之方的女兒會有一天以這樣的方式出現在自己面前。
可不知怎的,他本能的覺得,一個資質尋常的進士是養不出這樣口齒伶俐,聰明過人,又頗有膽色的女兒的。
他方要繼續問下去,卻又咳了起來,劉挽月見狀忙端了茶水讓他喝了壓一壓。他咳的面色微紅,複又虛弱的靠在床邊,有氣無力的說道:“可惜了你的志向。朕自幼多病,你也看到了,尋常風寒便讓朕病成這個樣子,隻怕活不了多久。朕的五個兄長皆早夭,朕隻怕很難活到親政那一天了。”
劉挽月聽他說這樣的喪氣話,不覺也急了,抓着趙煦的胳膊哽咽道:“不會的!官家隻是身子虛弱,并無大礙,您一定會長命百歲的。”
她的眼淚大顆大顆的落在手臂上,是溫熱的,她的手卻是冰涼的,握住他時,他甚至覺得比屋外的冰雪還要涼。
可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呢?
他們相處不到一月,自己對她既沒有推心置腹,也沒有重賞财帛,縱然自己此刻死在她面前,她頂多是白忙一場的失落,何以如此難過呢?
她越是動情,趙煦便越覺得奇怪。
若真如她所言,她入宮隻是為了查那場貢院大火的真相,那如果他現下死了反而對她更有好處。
畢竟若他現在死了,高滔滔為了能繼續大權獨攬,一定會扶持他的弟弟登基,十有八九就是趙佶。趙佶既把她當作姐姐,那隻需等個十幾年,待趙佶親政,她便可以求仁得仁,又何必把心思都用在讨好他這樣一個根本不确定會不會幫她的人身上呢?
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忠心,自然也不會有無緣無故的真心。
她何以對自己的死活如此在意?
趙煦總覺得劉挽月似乎刻意在隐瞞遮掩什麼,于是強撐着起身,裝作随口問道:“你原本叫什麼名字?”
劉挽月怔了一下,随即應道:“不過是個賤名,說出來恐污了官家的耳朵。從前在家時,府上人都叫我二姑娘。”
“陳二姑娘。那你還有兄弟姊妹了?”
“有一個姐姐,還有一個弟弟。姐姐比我大三歲,弟弟比我小一歲。”
趙煦正欲繼續問她,卻忍不住起身猛烈的咳了起來,劉挽月忙替他拍背順氣,待他好不容易止住咳嗽時,卻見她眼中早已噙滿了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