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她的樣子,趙煦忽然有些不忍再試探下去,看了她好一會兒,也隻是問道:“你覺得呂相公比起荊公如何?”
“呂公著怎配和荊公相提并論!”劉挽月幾乎是脫口而出。
她此刻已然可以确信趙煦對新法的态度,故而談及此事時也不再避諱,甚至有些激進。
趙煦聞言,眼底不覺浮現幾分笑意,旁的都不要緊,隻要這句話是真心的,他就願意再相信她一次。
他記得熙甯六年,是曾布權知貢舉,算起來,陳之方應當算是曾布的門生,那年能登科之人,想必也是支持新法,甚至對新法頗有見解之人。隻要她同他父親一樣厭惡舊黨,即便有許多不肯說的私心,便也不會是他的敵人。
趙煦此刻還未退熱,勞神一會兒,便覺得頭又疼了起來,渾身沒有力氣,隻得躺下,昏昏沉沉的又睡了過去。
約莫三更天,劉挽月正靠在趙煦床邊打盹,忽聽見趙煦哼了一聲,猛然從夢中驚醒。
她伸出手一探,卻發現趙煦的額頭竟又滾燙了起來,他此刻滿頭大汗,雙目緊閉,嘴裡卻一直嘟囔着:“爹爹。”
她心急如焚,想去找太醫,卻被趙煦死死拽住胳膊,抽不得身。
她隻得湊近一點,卻聽見趙煦口裡喃喃道:“爹爹别走,别丢下我。”
眼見趙煦說起了胡話,她心裡越發害怕。恰在這時窦氏也聞聲趕了過來,劉挽月忙沖她喊道:“不好了,窦婆婆,官家燒的說胡話了,是不是得快請太醫啊!”
窦氏忙跑過來看了一眼趙煦的情況,也着實吓了一跳,忙遣人去請太醫來。
趙煦此刻仿佛置身于一個不見天光之處,黑壓壓的什麼都看不見,忽然聽見有個小姑娘喊他六哥,聲音由遠及近,越來越真切。他循聲回過頭,忽見黑暗中裂開了一個縫隙,雨棠正站在縫隙透過的光影裡沖他揮手道:“六哥,快過來,官家說要帶我們去騎馬呢!”
他怔了一下,還未分辨出此刻是真是幻,雨棠已經跑了過來,她笑着牽起他的手,帶他跑進了天光裡。
刺眼的光晃的他睜不開眼,雨棠的聲音越來越遠,他緩緩睜開眼,猛然發覺自己此刻竟置身在玉津園裡,雨棠正靠在陳娘子懷裡讀書,而爹爹正握着他的手耐心的教他射箭,一箭發出,正中靶心。
他擡起頭,撞上了爹爹慈愛的目光,忽覺雙腳騰空,被爹爹從地上抱了起來。
爹爹看着他笑道:“傭兒就是聰明,騎馬射箭都是一學就會,比爹爹當年強多了!”
“爹爹!”他方要抱緊父親,卻忽覺天旋地轉,仿佛從晴空萬裡跌入了陰雨連綿。
方才的歡聲笑語一下子消失殆盡,耳邊響起了皇祖母的厲聲訓斥。
皇祖母指着雨棠,怒道:“好啊!好一個牙尖嘴利的丫頭,那你說說這是誰教的,讓你寫這些奸邪的文章,來帶壞六哥!”
雨棠亦是一臉憤怒的仰起頭,辯白道:“我祖父不是奸邪!”
“還說不是奸邪,他人不在京城,倒把個孫女送進宮裡,做什麼養女,分明是要亂了我大宋江山!”
陳娘子忙磕頭請罪道:“太後息怒,這事與旁人無關,是臣妾看到雨棠聰明伶俐,實在喜歡才讓她進宮的。太後,雨棠才七歲,不過是個孩子,她哪裡知道什麼國家大事,更何況今日是雨棠臨摹官家的禦筆,絕不是太後想的那樣,望太後明鑒!”
太後冷笑一聲道:“你别以為我不知道你存的什麼心思!你平素就跟蔡卞那個‘才女’夫人走的近,自己勾搭上了官家不算,還把她弄進來。要麼就是預備她大了讓她也勾引官家,要麼就是讓她勾搭六哥!”
陳娘子連連搖頭,哭着辯白道:“妾沒有,妾絕無此心!”
太後狠狠瞪了陳娘子一眼,厲聲道:“你如今有了身孕,我暫且不發落你,待你生下孩子,再與你計較。”
說罷她又對身旁内侍道:“你即刻出宮去把她那個姑姑找來,讓她今天就把這個小妖精給領回去!”
“不要!”趙煦想上前護住雨棠,卻忽覺得眼前一黑,又陷入了無邊無際的黑暗裡。
随即,他忽覺周身仿佛被捆住一般,動彈不得,他奮力掙紮許久卻終是無用,便也不再掙紮了。
他忽然覺得,就這樣死了也未嘗不是一種解脫。可旋即一想,若他就這樣死了,既沒有恢複新法,也沒有收複青唐,豈不是有負爹爹所托,便是九泉之下也難相見。
就在這時,一聲聲越來越清晰的“六哥”似乎要把他從黑暗裡拽出來。強烈的求生欲,讓他又奮力掙紮了起來,好一會兒,終是從夢魇中醒了起來。
趙煦猛地從床榻上坐起,隻覺得渾身汗涔涔的,頭重腳輕,看哪裡都不真切,忽然一隻冰涼的手覆在他額上,他下意識的想要躲開,卻沒有力氣。他閉目片刻再睜眼時,卻見雨棠正淚眼漣漣的正坐在他身側,低聲喚他“六哥”。
眼前似真似幻的人影,讓他更加覺得自己身在夢中,他用盡全力抱住了雨棠,想在這個夢裡多留一會兒,他有好多話想說,可卻沒有力氣說出口。
趙煦又燒了一夜,直到第二日晨起方退了熱。他喝了藥斷斷續續的睡到傍晚,當他再醒來時,劉挽月已經伏在他的床邊睡着了。
她穿的很單薄,将自己縮成一團,眉頭微蹙,似乎夢到了什麼不甚愉快之事。
窦氏見趙煦醒了,剛要說話,卻見趙煦示意她噤聲,便悄悄走過去,為趙煦披了件外袍。
趙煦卻俯身将外袍輕輕蓋在了劉挽月身上,他小心翼翼的,生怕将她吵醒。
寬大的袍子将她整個身子蓋住,唯獨露出一段纖細白皙的脖頸。
趙煦輕輕替她整理袍子時,無意發現她後頸上竟有一顆紅痣,手上的動作立時僵住了。
他記得,雨棠妹妹的後頸處也有這樣一顆紅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