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盛十六年,冬。
順江府。
望江樓一樓西邊靠窗的看台上,圓臉的姑娘正低頭調弄着琴弦,琴音偶或傳來一聲半聲,未成曲調卻也不突兀。
看得出來她技巧很是娴熟,沒大多少會,琴音就開始逐漸連貫起來了。
絲絲哝哝,如人低語。
胡槐一手虛虛扶着肩上的抹布,一手拎着茶盤,背部微微向前彎着,步子不大,卻極為靈活,到了一樓和二樓樓梯的轉彎處,沒着急繼續向下邁,腳下輕巧一轉,身子就大半隐在了立柱後。
他用餘光留意着前面櫃台處掌櫃的動靜,主神卻是放在了圓臉姑娘身上。
從荷包裡掏出顆花生米抛進嘴裡,不如剛炒好時香脆,但是伴着小曲吃,倒也算是忙裡偷閑的好時光。
可惜,摸出來的第二顆花生米還沒扔進嘴裡,琴聲就陡然止住——
胡槐還沒明白怎麼個回事,就看見掌櫃的圓胖胖的身子已經先一步迎到了門口,“程小公爺,樓上請,鐘四公子在冬竹一号房呢!春曉,還不快點兒跟上去!”
最後一句是對那圓臉姑娘說的。
但不待那圓臉姑娘抱着琴下了矮台,剛進來的年約十四五歲的年輕公子哥已經随意擺了擺手,“不用。”
說話間,腳下并不停,三兩步就上了樓梯,胡槐忙将身子盡可能貼在欄杆上讓出道來,待人從自己跟前過去了才敢擡起頭好奇地張望了一眼。
程小公爺?鐘四公子?難怪掌櫃的這麼殷勤……
心裡正嘀咕着,一個“粟子”猝不及防地落在頭頂上,胡槐哎呦一聲,怒色還沒起,就被掌櫃的聲音澆滅下去,“擱這兒發什麼呆呢,快去後廚催催酒菜!尤其是那道桂花羹,一定要夠嫩!”
說完,自己又親自跟去了樓上問候一二。
……
程幼康一腳還沒邁進去,迎面就先傳來破空聲,伴随着的還有一道帶着嗤笑的聲音,“你小子,幹脆明天再來得了!”
自知理虧,在場的又是好友,程幼康也不生氣,将剛剛那差點砸到自己鼻梁上的桂圓捏碎扔進口中,嘿嘿笑了兩聲,“這不是我娘留我說了幾句話才耽擱了一點時間麼——哎,承桢呢?還沒來?”
“早來了,在裡面說話呢!”先前說話那少年沒好氣地又瞪了一眼程幼康道,“你以為誰都是你不成?”
程幼康直接忽略後一句,眼睛一亮,就直奔着屏風後而去,“妹妹也來了?”
章陽攔人不及,隻能也跟了上去,“你别大驚小怪的,把人吓着了……”
吓着自是不可能的。
屏風後窗邊的軟榻上,阿意眉眼中挂着幾分不情願,嘴唇緊緊抿着,任由眼前少年神色認真在她身上又裹了一層毯子。
程幼康一露面,看見塌上的情形,直接“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承桢,你這是包粽子呢!”
章陽慢了一步過來,雖盡量維持着正經神色,但嗓音也明顯多了些笑意,“承桢,你這——”
他早到一會兒,知曉的又比程幼康多了些,明白小姑娘這兩日着了涼,大夫囑咐過千萬不能再受寒,但是如今在屋内,總不至于還這般裡三層外三層吧?
難怪先前瞧見小姑娘精神氣還不錯,現在已經垂着眸子懶得動了。
鐘祺聞言,眼風直接掃了過去,待再落回小姑娘身上時已經又重新變成了柔和,“别聽他們胡說!”
他略微向後退了小半步,整體又細細察看了下是否還有會漏風的地方,這一瞧,還别說,倒是真有幾分像個粽子——
自個兒倒是看笑了。
怕真把人惹生氣了,忙借着假咳掩飾過去,“不許開太久,也不能開太大,外面怕是等會兒就起風了……”
他邊說邊上前去将窗戶開了小半扇。
旁邊,程幼康方才被他的眼風壓住,此刻眼珠子一晃,直接湊到了阿意面前來,“妹妹,你瞧你四哥啰裡啰唆的像不像個老太婆?”
這話沒什麼好笑的,但是他表情做得誇張,眉毛眼睛擠成一團,甚是滑稽,阿意一直興緻缺缺的眸子中倒是多了幾絲笑意。
連帶着漆黑濃密的睫羽也跟着輕顫了兩下,像是精緻的瓷娃娃突然活了過來。
程幼康早就對好友有個妹妹羨慕得不得了,甚至早幾年還有偷偷把阿意拐回他程家藏起來的舉動,雖後面被鐘祺帶頭揍了一頓,但這三年下來心思可沒歇過,此刻又忍不住開口誘哄道,
“妹妹,要不把你四哥踹了,去我家——”
話話沒說完,程幼康突然一個踉跄,若非有幾分身手,怕是當場要直接臉朝底摔倒在地,回過神來後怒瞪向鐘祺,“小爺這張世上獨一無二的臉都差點讓你給毀了!”
鐘祺收回腿,“呵”了聲,并不搭理他,隻擡手将阿意的風帽也幫忙帶上,“有事搖鈴铛,桂花羹還吃麼?”
阿意搖搖了頭,這兩日湯藥喝得太多,總覺得吃什麼都有苦味。
她的衣裳都是鐘家大夫人親自選料子挑款式,哪怕是邊邊角角處都是帶着精緻和巧思,比如身上這件披風的兜帽,在邊緣處做了軟絨外,還用暗線繡了一排的小兔子,阿意搖頭,一排小兔子倒似也跟着她搖頭。
唔,這也太可愛了!
鐘祺面上一本正經,實際上看得手癢,很想揉揉小姑娘的腦袋,可惜阿意已是先一步察覺到了他的意圖,立馬微微向後仰了仰了身子,因為在病中有些泛紅的眼睛瞪圓了些許,多了一層默不作聲的警惕。
手更癢了——
鐘祺勉強忍住笑,到底怕真将小姑娘惹毛了,又囑咐了兩句才帶頭向着屏風外走去。
程幼康還在憤憤不平,嘀咕着遲早要踹回去那一腳,臨出去時還不忘轉過頭來扮鬼臉逗阿意,用嘴唇無聲道,“妹妹,回頭去不去我家玩?”
章陽瞧見,一臉無奈,旁人許是記吃不記打,程幼康這小子倒好,吃不着還不記打,明明知道承桢護這個妹妹護得緊,還偏偏每次上去都上嘴賤幾句。
剛剛那一腳挨得不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