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睜眼,在黑夜中與另一雙眼睛對視。
“我殺了你!”
福春嗷一聲驚叫,一巴掌掀翻坐她身上那人。四周傳來響動。不知道是誰打開床頭台燈,微弱光線彌漫整個房間,讓坐起來的人影映照在牆上。福春順着自己腳邊的黑影看去,影子那頭的人正舉起剪刀虎視眈眈瞪着自己。
她燃起一股求生本能,讓身體不自覺發抖,發瘋般拿起枕頭朝對方掄去,坐在她身上狠命撕打。
兩人掐住脖子,撕扯頭發,剪刀劃破皮肉,血順着胳膊流在枕頭上。福春感覺不到疼,直到大家勒住她摔到床上。她用沾上血的手摸上臉頰,濕濕的,分不清是血是淚。
然後所有人都在哭,一個比一個哭得厲害,隻有福春慢慢地不哭了,抱着腿蜷縮在床頭。
這次沒報警,老闆差張萬子胡十三幺,被叫過來更生氣了。煙也不抽就幹點上搭在桌邊,斜乜她們。
“怎麼回事,又怎麼回事?你們怎麼這麼煩!”
“她要殺我。”福春開口,說着撸起袖子直直伸到老闆面前。
“是她先動手,剪刀也是她的!”對面反駁。
老闆扭頭問旁邊四人:“咋回事?”
這屋子裡沒人向着福春,隻要一個眼神大家就能達成默契。
沒看到,不知道,剪刀的确是湯春福的。
然後事情蓋棺定論:“你這樣我不能留你了,明天走人。”
福春深吸口氣,看着天花闆眨眨眼說:“好。”
早上五點,老闆離開。所有人默默坐在原位。沒人動大家都不敢先動,特别是福春沒動。
都怕她發瘋。
那把剪刀還放在桌上,大夥互相使眼色,最後讓年紀最小的悄悄挪過去收起來。
五點十五,福春拉上被子睡覺,其他人才陸續爬回床上等着天亮。
第二天,福春沒去上班。天陰陰的,她早早起來在宿舍收拾東西。床鋪被子都打包卷好,衣服也塞進書包裡。
福春來時一身輕,走時也一身輕。
“你可以在這多待一天。”阿紅對她說。
新聞挂了暴雨預警,全市放假,這時不會有人來店裡。老闆趁空閑搞培訓,給了他們半小時回宿舍準備。
福春仔細檢查書包裡格的東西,确認放好後背起包拎上鋪蓋卷出門。
“湯春福!”
昏黑長長的走道裡,福春停住腳步。頭頂的燈亮起照在她站的地方,身後宿舍門口也亮起一道光照在走道。
福春沒回頭,就靜靜地站着。過了一會,光那邊傳來聲音:“我要寄錢回家給我媽治病,癌症。”
天空響起悶雷,把所有的燈都震亮。阿紅聽不清福春的回答,可能是應了一聲也可能沒應,反正福春又提着行李繼續走,消失在走廊盡頭。
*
暴雨天所有人都趕着回家。
狂風在路上呼嘯卷起塑料袋四處亂飛,街上行人寥寥無幾,全都低頭頂風前行。
黑色長柄傘在狂風天就是個累贅。陳悅目走了一會索性把傘收起來狼狽逆風而行。
“陳老師!”
“陳老師——”聲音順着風飄進他耳朵,一雙腳已随聲而至站在他面前。
陳悅目真覺得自己該換條路,面前這人簡直陰魂不散。
“我不洗頭。”他說。
福春張張口,笑着的臉有點挂不住。她的手要舉不舉地僵在半空,手裡拿着陳悅目的校園卡。
“卡掉了。”
陳悅目收斂神色,從她手裡接過卡道謝。
風刮在路上,把福春的衣服頭發全刮在一邊。她穩了穩身子站在路上問陳悅目:“挺忙的?”
“嗯。”
福春兩手揪着放在身前,她舔舔唇,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反正風一直刮。
“我先走了。”
“哎!”
“有事?”
福春低頭摳手,半天才開口:“你别去那家發廊洗頭了,洗發水不好,燒皮膚,把我手都燒壞了。”她舉起手給他看,“我不在那幹了。”
陳悅目早看見她身上背包和旁邊打包的鋪蓋卷。
他不管閑事,更不想管這人的閑事。
“知道了。”他說,然後繞開福春向前。
天空的雨越飄越大,陳悅目把傘打開,聽着頭頂雜亂無章的噼啪聲。
他們當初就應該在路的兩邊擦身而過。
黑色的傘被風吹得向後刮,他用力扯住傘柄繼續走。
“站住!”
啪嗒,啪嗒……
雨落在傘面上,打亂了腳步節奏。
“站住——”風雨中夾着呼喊。身後一股壓迫襲來,緊接着身體被猛烈地一撞,差點把陳悅目撞到地上。他踉跄兩步站穩,手突然被拍了一巴掌。手心空空,隻沾着風刮來的雨水。
福春舉起他的校園卡站在對面。
雨把她的頭發沾濕,亮亮的,在陰暗的大街上。
“你幹什麼?”
“我沒地方住。”
“關我什麼事?”
“我不還你卡了。”
“你這叫搶。”陳悅目舉着傘站在雨中。
“那你報警。”
“哼……”
“嘻……”
陳悅目笑,福春也笑。雨水快打濕她整張臉,眼睛隻能朦朦胧胧看見對面的影。她将卡舉着,在等人過來拿。
兩人越走越近,然後錯身而過。
“卡不要了。”
大暴雨下的整座城市仿佛被抽掉了顔色。
這一次福春沒有再叫住他。
陳悅目将傘打在前方遮住了視線,腳下踩進一窪水坑。褲腳上的黏濕感使他低頭,皮鞋此時正踩上一抹紅。雨水的聲音很大,他分不清自己踩着的是花還是紅色塑料袋。
傘面上滲進一滴雨打在他的襯衫,剛好沾濕心口的位置。
男人都是色鬼。飯桌上母親的諷刺猶言在耳。
他站住,閉眼歎氣,然後轉身對福春說:“把卡還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