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格算……36。”
老太太說完發現上當,鈴铛一扔又開始追着福春滿院子趕,“兔崽子又套我話,關你啥事?!”
*
午飯時間,陳父和學生從書房出來。
“棋藝有長進。”男人談笑風生,聲音從樓梯一直傳到樓下。
陳家有很多寶藏。絕版藏書,鐘表樹,畫作,雕塑甚至有一個房間還專門騰出來擺裝置藝術品。陳父很樂意帶人參觀,每來一位客人他總要想方設法談起他的寶貝傑作。
“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閨女。”陳父站在樓梯口挽着陳賞心。
“陳教授,久仰。”
陳賞心的大名自不必說,本地無人不曉,作為天才兒童被市電視台跟拍采訪,九歲就去了北京,三十歲評上傑青,現在在中科院高能物理研究所從事中微子物理研究工作。
“留下來吃餐便飯怎麼樣?”學生的反應讓陳父很滿意,對于這種話題他已是信手拈來。陳父年近花甲,身體老了欲望卻被撐大。可惜财色錢權已經夠到了頂,若說還有什麼能填補内心的空洞隻能是不斷展示自己一手一腳打下的江山來收獲旁人豔羨。
為人師表,他有得天獨厚的資源。
“可惜佳佳沒在,她爸帶班子去溪谷度假村談招商,她以為去玩非要跟着哈哈……”陳父被學生攙着在沙發邊坐下,就坐在陳悅目旁邊。兩人靠着,互相看都不看一眼。
男人朝向陳賞心明知故問:“佳佳她爸今年有機會提拔嗎?”
陳賞心和洪嬸從廚房端來常吃的茶點放在茶幾上,“才幾年,等着吧。”
“常委做了這麼些年,大前年又任了市委秘書長,他還年輕有很大空間。”陳父壓住嘴角也難掩得意神色,“其實提不提無所謂,讓他趕緊調回北京陪着你們娘倆,别隻有出差才能抽空一家團聚。”
陳悅目冷哼一聲,順手翻一頁書。
“……你如果能有你姐夫一成能耐我就燒高香了。”
陳父是這個家的權威,要展示權威需要對人立威,陳悅目就是這個拿來被他立威的靶子,所有一切都是陳父精心設計對外炫耀的環節。
“犬子陳悅目,現在在北江大學混着,天天讓我操心啊!”
至此,男人看着剛收入門下的學生露出驚歎表情便遂心如意。
陳悅目也很盡職盡責扮演一個逆子,在學生伸手謙卑而友好地招呼中合上書起身離去。
“不像話,混賬東西!”陳父扭臉,瞬間又挂上和藹微笑,溫聲細語招待學生喝茶,“好好幹,你能力很強,應該多培養獨立性,當年我讀書的時候……”
一場絕妙的炫耀完美落幕。
還沒吃飯學生便被電話催回學校,豐盛的午餐隻由自家人享用。
洪嬸一大早開始準備,雞鴨魚都備齊了,還做了最拿手的油爆蝦。
陳悅目隻盛了勺湯筍慢慢嚼,吃什麼都看不出好吃。
“怎麼不吃紅燒肉?你以前最愛吃的。”飯桌上氣氛沉沉,陳母借機挑起話頭。
洪嬸聽見從廚房盛了幾塊肉澆汁端給陳悅目,盤子剛放下陳母哎了一聲。
大夥擡頭,才想起家裡除了陳悅目之外陳賞心也喜歡吃紅燒肉。
“瞧我,忘了小姐也喜歡吃的。”洪嬸慌慌張張又去廚房裡盛。
“不用了洪嬸,我吃飽了。”
“吃的這麼少,不舒服嗎?”陳父問。
陳賞心擦嘴,喝一口溫熱的花茶回答:“下午有會,我少吃一點。”
男人點點頭。
“多吃一塊也不會撐死。”陳悅目從盤子裡挑出一塊小而肥瘦相間的肉塊放到陳賞心的餐盤上,“你一塊也沒嘗過,難道不喜歡洪嬸做的肉了?”
瓷盤磕在桌上發出脆利響聲,餘音回繞在飯廳,陳父摔盤子罵道:“你聽不懂人話嗎?你姐姐說了不吃下午有工作,以為誰都像你?”
這隻是很普通的一句詢問。陳悅目沒想到這樣也能被借題發揮,他的一言一行在這個家無時無刻不被挑剔。
“像我什麼?像我不學無術還是像我好吃懶做?”他冷笑着承認。
“你什麼态度,難道覺得我罵錯了?”
“我哪敢,您永遠是對的。”
陳父放下筷子。
“哎呀少說兩句,我頭疼。”陳母手撐在桌上,拇指頂住太陽穴壓揉,眼皮一掀對陳悅目語氣不耐,“你為什麼非要擰着來?”
“是我擰着來還是你們看我不順眼?”
“這飯是不用吃了,好好的一餐。”陳父丢下餐巾,讓洪嬸端來普洱,鐵青着臉指着對面,“從去年到現在我給過你多少次機會,陳悅目你自己說。”
陳悅目想起過年時那一地狼藉,看着桌上飯菜笑問:“想揍我嗎?我覺得湯勺挺趁手的。”
陳教授當然是要教訓他的,并且已經想好教訓他的方法,教訓陳悅目的方法有很多,他偏好動口不動手。
“我覺得你精神不正常。陳悅目,你攪得家裡雞犬不甯。”
陳悅目雙手放在餐桌,嘴巴微張,幾不可聞哼了一聲舔了舔發幹的唇:“那就放我走,讓我自生自滅。”
“你們不要說氣話。”陳母擡手給他們倒了杯普洱,這是父親愛喝的茶,陳悅目一聞到普洱的味道就忍不住作嘔。
“你就是缺管教!當初我太信任你了放你一人出國,結果就是讓你變成現在這樣堕落不知廉恥。”陳父指節叩擊桌面正色,“你在外面幹的事以為我不知道嗎?”
茶杯蓋咣啷掉地上,洪嬸趕緊撿起來,“我去換一個。”然後匆匆進廚房關起門。
陳悅目收回視線,冷冷看向父親:“我幹的事多了,您指哪一件?”
“本事沒多大,學人家金屋藏嬌倒學得快。”
“你怎麼知道?”陳母臉色變了變,卻遭到丈夫責備。
“慈母多敗兒。”
男人又把炮火對準陳悅目:“家裡介紹那麼多大家閨秀你看不上,轉頭找了個中專畢業的洗頭妹,呵。”
這些對陳悅目毫無殺傷力,從他決定跟福春在一起的那一刻他就想得清清楚楚,要在乎面子當初壓根不會走進那間發廊。
“我就喜歡洗頭妹,難道你不喜歡?”
陳母瞪大眼扭頭,嘴唇蒼白說不出話。
父子倆的較量父親從來都是毋庸置疑的勝者,每一次都必須是。
陳父忽然大笑:“你呀,你就這點出息。”男人砍刀似的眉峰下目光陰寒狠厲,“為了性/欲耽誤正事,離譜!學校離家遠就不要求你搬回來,但是過兩天有個飯局你必須跟我去一趟。”
“我不奉陪了,喜歡去你自己去。”
“是嗎,那我改天去拜訪一下湯女士。”
陳悅目瞳孔縮緊,臉上再也挂不住,握緊拳頭渾身繃緊盯着對面咬牙道:“你敢。”
陳父停頓一瞬,忽然遇見獵物般興奮地眼睛上下審量,“你居然動真感情?”
“那種髒東西你居然動了感情?”
餐桌死一般寂靜,留給戲瘾大發的表演。
他荒唐大笑:“陳悅目,你是不是在她面前特别有成就感?
“天啊,你就是個窩囊廢!這麼多年你居然沒一點長進,還是那個能讓考試吓得屁滾尿流的孬種。”
“夠了!”一聲暴喝打斷争吵。
陳母坐僵的身子一抖,不可思議地看着聲音源頭,過了好一會她反應過來,嘴裡喋喋不休:“這家像話嗎?”
餐桌被漸漸擴大的陰影籠罩,燈光将影子打在畫上,恰好與歡笑的女孩重疊。
“我一直忍着沒說話,就是想聽聽你們到底吵什麼。”
陳賞心雙手撐在台面,“每次我就像個外人看着你們吵架隻能說些不痛不癢的話。爸媽,你們還當我是女兒嗎?”
她離家多年,已經成了這個家的局外人。母親的郁郁寡歡,弟弟的叛逆,太多的事無從插手,隻能眼見着裂縫擴大直到分崩離析。
“你怎麼會這樣想?心心,你一直是我們的驕傲。”
“那陳悅目呢?”陳賞心指着陳悅目對父母大聲責問,“你們拿他當什麼?這些年我不在家都不知道你們居然這樣對他!
“語言羞辱,暴力,燃氣燈……爸爸他是您的孩子,您怎麼舍得這麼折磨他?!”
“心心。”陳父端坐在位子,沒有人可以挑戰他的權威,即使是陳賞心也不例外,“你怎麼可以污蔑我?”
“這家一直就這樣。”陳悅目垂頭,陰影遮住雙眼,随即又擡頭嗤笑一聲,換來陳賞心怒視。
“還有你,出了事為什麼不跟我說?”
“你不在家,說了有什麼用?”
氣氛沉默焦灼,像快燃起的幹草堆。
最終陳賞心打破氛圍。
“抱歉,我下午有個會,這幾天都有安排暫時不會回來了。”她起身從衣挂上拿下自己的衣服和包。
“回家吃飯吧,讓洪姐給你做好吃的。”陳母細聲勸慰。
“不必,我已經被你們惡心的沒胃口。”陳賞心說完摔門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