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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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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江市海灘距離福春的村子很近。早年那一帶都是山,村裡的人出來一趟要跋山涉水,走出來就鮮少有再回去的。後來修了公路,海灘邊建起酒店和度假村帶動了周邊鄉鎮發展。都市的車水馬龍沖開了這裡的雲山霧罩。

小鎮上的新一代在潮流與守舊的碰撞混沌中不知不覺長大。

福春開車來到海邊。

以前沒事時她就找劉芯幾個姐妹來海邊坐着喝汽水。走過來花半天時間,然後四個人喝一瓶汽水,喝完再走回去。

“走在路上太陽很曬,我給大姐推着輪椅時就在想總有一天要開車來這邊看海。”福春把鞋脫了光腳踩在沙灘上,“沒想到第一次開車是跟你來。”

陳悅目跟在她身後,兩人沿着海岸找到一處礁石。福春熟門熟路爬上去坐在一處平緩光滑的地方,然後回頭指着身後對陳悅目說:“坐這。”

海浪滔滔,一卷卷滾向岸邊。他們坐在礁石眺望遠處,海水平靜兇殘,把他們在岸邊留下的腳印盡數抹掉。

福春忽然問:“你怕死嗎?”

陳悅目反問她:“幹嗎?把我騙出來是為了殺我?”

“我殺你幹嘛?”

“少了個纏你的煩人精。”

“你也知道自己煩啊!”

“你更煩。”

“鬧什麼脾氣?”福春逗他,“你不愛我了嗎?”

陳悅目想弄死她,“煩不煩?”

“說呀,愛不愛我?”

“你不愛我就别問。”

“不問就不問。”福春說,“那我也不告訴你我愛誰?”

“呵,愛誰誰關我屁事?”

“真的?”

陳悅目别過臉,沉默了一陣冒出一句:“趕緊死,死了最好。”

天際紅日滾燙,福春扯扯嘴角,歎了口氣:“别死,活着多好……”

火燒雲倒映在她眼眸,被淹沒在黑森森的瞳仁裡。

“你到底說不說?”陳悅目問。

先說什麼呢?福春的故事很長,長的随意掀開一角都可以娓娓道來。

“你總問我知不知道加缪,不騙你,我真的不知道。讀過加缪的人不是我,我也不應該知道這個人,是我把她的人生偷走了。”

那年冬天她被湯家在垃圾堆旁邊撿回去,全身隻裹了一條紅色的小被單。

“小被上一個福一個春,就叫春福得了。”

撿回家時福春小臉被凍得發紫,奶奶捂了好久才把她從鬼門關拉回來。因為是撿來的,小孩們經常湊一起拿她取樂,福春身上沒有一天是幹淨的。

奶奶經常拿剩布給她補衣服鞋襪一邊罵她讨債鬼,福春挂着鼻涕站在旁邊,晃晃一高一低的小辮傻笑。

被欺負這事她也不是完全不在乎,但是福春跟她奶一樣不記事,每次難過一陣就忘掉,然後該吃吃該喝喝,等到下一回又像個小牛犢氣呼呼東奔西跑。

事物的發展是偶然也是必然。過了兩年,福春長高了,也跑得更快了。還是一樣的路,昨天在路口前邁出右腳,今天就邁出左腳拐到另一條道。一幫小屁孩對福春窮追不舍,她拼命地跑,直接撞進沒有門的破院。

那天是福春第一次見她。

破木門裡面伸出一隻髒手,瘋子拼命撞門大喊:“我殺了你!”

她是老郝的媳婦,是個瘋子。發瘋時嚎的整個村都能聽見,又哭又笑像中了邪。老郝怕她傷人,把她鎖在堆雜物的破木屋裡。

她的丈夫老郝是個可憐人,全村最窮,家裡連門都沒有,小時候還讓煤爐燒壞半邊臉,因為窮拖到四十歲湊錢找了個老婆,帶回來才發現媳婦是瘋的,即使是這樣老郝也對她不離不棄。

“我殺了你!”女人嚎叫。

後頭那幫捧兩手牛糞追福春的臭小子們屁滾尿流逃竄,隻剩福春一個傻愣愣站那不敢動。

門縫中那張猙獰的臉幾乎要擠出門外,瘋女人看見隻剩她也不叫了,就那麼擠在門邊盯着瞧。

福春慢慢地也不哭了,一步步走過去。

瘋子說你摸摸我。福春說好。

那天下午的太陽暖洋洋照在鄉野,她的小手摸上瘋子的臉。

瘋子咯咯笑,說風把太陽送來摸摸她的臉。

福春告訴她今天自己吃了芽菜包子,瘋子說自己一天沒吃飯。福春甩下一把糖,看着瘋子狼吞虎咽。

她坐在門前玩手指,這次是和瘋子一起玩。玩到天黑,奶奶喊她回家吃飯,福春才開口問:“你願意做我的好朋友嗎?”

瘋子點頭。

福春傻笑,她終于有了朋友,再也不用一個人玩手指。

*

老郝天天在外喝大酒,福春就天天來找瘋子,老郝他娘也不攔着,每次隻把鎖拿起來看一看是不是鎖緊就回屋裡念經。

在遇見劉芯之前,瘋子這兒是她唯一的避風港,兩個人隔着漏風的破門一起嗦糖,攢着糖紙折小青蛙。瘋子總說瘋話,說什麼瘋話福春都捧場。她對瘋子有種天然的親切感,她既像朋友又像母親,彌補了福春父母的缺位。

那是福春童年最快樂的時光。

“她最喜歡加缪,提他提的最多,瘋得厲害的時候還會說好多我不知道的。”福春懊悔,“我不懂她就教我,教我我也不愛聽,她念叨那麼多反正是教會了一些。”福春經常一頭霧水,最後稀裡糊塗陪着她傻樂。

“當時我要是聽進去了該多好。”

每一年的生日許願,福春總會坐在門邊對瘋子說要她永遠留在這,和她做一輩子好朋友。

瘋子躺在地上打滾,歡呼聲像山洞吹出蕭瑟的風。

小孩子最天真殘忍,根本不明白自己的快樂多讓人絕望。

那晚瘋子又在叫,福春跑到老郝家。破木門上栓起的鐵鍊扔在地上,老郝在屋裡,他的喘息像蟲合蟆咳痰。

福春蹲在院外草坡聽屋裡動靜。過了很久,老郝打着手電從屋裡出來,手電筒的光泛在他臉上,照得他眼睛好像融掉的山洞,爛掉的肉糊在臉上真真正正如同厲鬼在世。

福春驚叫一聲捂住嘴。光在她腳邊照了一會又收回去,等老郝進屋,她悄悄跑到木門邊。

瘋子被扒下褲子躺在地上。

福春埋頭蹲在那很久,終于開口問她:“你是被拐來的嗎?”

她長大懂事了,好些狀況可以自己想明白,一旦想明白就再也無法裝作若無其事。

瘋子聽見她的話徒然睜大眼,眼淚直直往下掉,手指摳在泥土裡,說出了支離破碎的幾個字:“騙,火車,騙……”

嘩啦,嘩啦……海面沉重翻湧。

福春停下來眺望,用食指蘸了蘸礁石上的小水窪在旁邊畫出幾道紋路,“她是在火車上被老鄉騙來這的。”

陳悅目歪頭看了一陣才想起來,喃喃道:

“北大。”

“北大。”福春說,“這個校徽是瘋子和我一起玩的時候經常畫的。”

她是北大的學生,在那年獲得了公派出國的名額,放假回家的時候被老鄉騙到山區。輾轉一年又被賣到老郝家。那時她的精神已經很差,後來在老郝家徹底被折磨瘋了。

關于瘋子的來曆福春七拼八湊猜到真相。

她想救她,但不知道怎麼救。

從村裡出去的路太颠簸了,根本不可能帶着瘋子安靜逃走。福春去求奶奶出面讓她勸老郝家把瘋子送回北京,結果被老太太關起門狠狠揍了一頓。

那晚之後老郝察覺到異樣,沒過多久就換了副鎖鍊栓緊門口,又拿廢木闆把門縫都釘死。

奶奶也不準她再跑出去瞎玩,潑大糞在老郝家罵了一通,不讓福春再去。

福春退縮了,每天隻敢站在老郝家院外看一會。那道門後黑黢黢的,她知道瘋子也在看她。

一年後,瘋子給老郝生了個男孩,瘋病也漸漸好了。

村裡人都去道喜。

奶奶也領着福春去串門。如今那間破屋也被打掃幹淨變得敞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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