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4
夜色深重,街道空空一人,但盛滿了風。
這座城市總是新舊并存,從阿福喪葬用品店往外走,除了民居,多是咖啡館奶茶店炸雞店。可當走到街口,又會看見是一座青石砌成的高大城牆,牆上隐隐還有多年前的炮痕。
江雨行出現在這城樓上,踩住爬着屋脊獸的屋檐,放眼遠眺。
城市一面靠山,連綿起伏的山峰在月夜下兀自沉睡,長影巍峨;山間流水蜿蜒而下彙聚成江河,穿城而過,漆黑、深邃、靜默。
他沒在這裡過多停留,挑了個方向,手再擡,又一次劃破虛空。
一回生二回熟,他不需要再将人類的手變回原本的利爪。
他來到别的街道。
和之前的寂靜相比,這條街熱鬧得有些不顧死活。路面上所有店都亮着招牌,霓虹彩燈閃爍炫目,裝着四個輪子的金屬塊把路堵得水洩不通。煙氣酒氣乘風升空,人類的笑聲鬧聲打罵嚎哭此起彼伏。
江雨行垂頭看着,神情倒不似先前經過類似地方時那樣嫌棄,因為這次站的是樓頂。
人類還算有趣。
他多看了兩眼,才揮爪子去了别處。
他去了城市另一側,接着又從跨江大橋來到河堤,耐心逐漸告罄。
他在找人。
準确來說,找的是被那個人拿走的東西。
江雨行并不是人類。
現在這個時間,他本應窩在某處睡覺的,卻不知被誰給弄到了這裡。
或許是蘇醒得不自然,他忘了許多事情,如今隻記得自己的名字是江雨行。
其實記不記得從前對他來說沒那麼重要,比較糟糕的是,他在沉睡中丢失了自己的心羽,以及三分之一的名。
他很不舒服。
雖然心口已經感受不到被拔羽的疼痛,但身體深處、腦海深處,乃至靈魂深處,都泛着巨大的空洞。
外人無法察覺,但他自己很清楚,他的每一個動作,都帶着微妙的滞澀。
江雨行看向江面上映出的人類輪廓,從腳邊撿起一塊石子,啪啦打過去。
倒影變破碎。
他又把在喪葬用品店時忘記放下,從而拎了一路的背包丢到地上,拉開包鍊。
螃蟹在背包裡挺屍,見到亮光,和被光照亮的江雨行的臉,猛地打了個哆嗦,連忙往深處拱。
江雨行看着它拱,等它覺得藏得差不多了,将包一抖,把面上的東西都抖開,捏住最底下那螃蟹的一條腿,提溜到草地上。
螃蟹更加害怕,黑豆眼睛四處一瞟,蹩着腳就往河裡跑。
然後被一根手指摁住。
這螃蟹失去了一根蟹鉗和三條腿,餘下的幾條在數量分布上倒也對稱,就是站立不太穩。
江雨行摁着它,聲音帶着某種奇特的韻律:“從今以後,你名為‘萬’。”
“叽?”螃蟹疑惑,緊接着軀殼一顫。
自地面升起的暗霧攏向它,斷裂的蟹鉗蟹腿重新凝出,底色深黑,質地如鐵,比原有的更加鋒銳。
它的軀體也在成比例地變大,眨眼間從一個巴掌大變成臉盆裝不下,當直立時,高度足有半米。
“啊?”它發出了人類的聲音,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不可思議,大為震驚。
驚了一陣它沒忍住,又是一:“啊?”
它欣喜地活動起鉗和腿,在堤岸草叢裡橫行亂爬,爬了一會兒反應過來,嗖的竄近江雨行,雙鉗緊緊抱住他一條腿,黑豆眼睛裡閃出淚花:
“主人!”
它的新鉗上也有細碎光芒流淌着,仿佛星辰閃爍;嗓音清澈稚嫩,像個人類幼崽——就是某種味兒太重。
江雨行面無表情擡腿,把它撥開。
萬愈發殷切:“主人,請問您有什麼吩咐?”
“找人,聞炤。”江雨行也沒和它客氣,吩咐得言簡意赅。
“哦,好!”它瞬間懂了。
被江雨行逮住之後,它就一直在背包裡,吉普車上幾個人的談話一句沒拉,無需思考就将聞炤和某道身影對上号。
它六條腿一擡,開始向堤下的河流橫行,走兩步又退回來,問:“我可否知曉主人的大名?”
“我名江雨行。”江雨行淡淡應道。
萬的黑豆眼滴溜溜一轉,揚起雙鉗:“是,主人!”
它去了河流淺水區,依照江雨行的判斷,是把消息散給了這裡的水生生物,讓它們幫忙找尋。
這樣做的效率遠比江雨行獨自瞎找要高。他找了條長椅坐下,把背包裡的東西倒出來挨個觀察摸索,剛好玩完一圈,萬走過來說:“主人,找到聞炤的住址了,在漓江上遊……”
江雨行打斷它:“方向,路線。”
“哦哦,好的。”螃蟹扭頭又去了一趟水邊。
它匆匆去匆匆回,用一張嘴和兩條鉗艱難地将任務新要求描述完,就見江雨行手一擡,起身消失不見。
螃蟹:“叽?”
*
這一次江雨行的通道出口開在山裡。和他醒來的“刷新”點五台峰相比,這座山裡的草木規整許多,一看就知常有人修建打理。
山間有峽谷,但雨季還未至,峽谷間水枯石出。它斜對面伫立着此地唯一的房屋。
也是一棟兩層高的小樓,但比阿福喪葬用品店大多了,門前有個種滿花草的小院,屋頂垂下藤蔓編制的瀑布。
好看,也好聞,空氣比城裡的清新多了。
江雨行踩在一棵松樹上,鼻翼翕動,勾手摘下一棵比臉還大的松果,對準小樓二層的一扇窗戶擲出。
咻——
松果破開夜風。
緊接着一聲:咚!
但不是玻璃被砸爛的聲音。江雨行瞄準的房間的窗戶開了,某樣東西被丢出來,正好打下那顆松果。
聞炤出現在窗台後:“沒禮貌的小孩。”
他穿着寬松的睡衣,擡手掩面打了個呵欠,散下來的長發落了幾绺在臂彎間,冰藍的眼睛半睜開,沒好氣地望着江雨行。
江雨行居高臨下,神色冷淡,視線在他眼睛和頭發上來回一晃,下一秒,擡手、落下,出現在房間内、聞炤身後。
聞炤慢條斯理轉身,背往窗台上一倚,很感興趣地問:“我很好奇,你明明不是鬼咒一脈,為什麼會鬼咒的獨有技能?”
又指了指窗外那棵樹到他房間的距離:“還有,這樣兩步路都要開空間通道,顯擺你藍很多?”
江雨行沒回答。
房間裡沒有開燈,但月光照了進來,四周還算明亮。足有兩米寬的床位于中央,床墊和枕頭看起來非常柔軟;牆上挂着一幅油畫,側方的書桌上放着插花,散發出幽幽的香。
他背對床和油畫,在月光裡落下一道剪影,凝視住聞炤的眼睛,掌心向下一扣。
這一刻,床、桌、椅、沙發、茶幾,屋内一切都陷進水霧般的深暗中。
月光遭到溶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