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三,上巳,京西掇香寺外人聲鼎沸。
方丈領着一衆穿戴整齊的沙彌快步走出廟門,迎着仍顯料峭的春風望向寬闊的馳道。馳道一望無際,遠遠地似乎還能看見京華的西城門。
“師父,上次京華知府奉敕來禮佛,您不過是到靜室外迎了迎。”小沙彌被凍得小臉兒通紅,雙手正緊緊地揣在袖子裡,“這位翰林學士的面子真大——雖說是您的舊交,但也不至于如此殷勤吧?”
方丈不悅地擺了擺手:“你不懂。崔氏古系名門,原不以科舉仕進為貴,惟獨那崔文純自恃天分超人,複又格外勤勉,終究弱冠奪魁,令一科學子黯然失色。當年他才二十歲……二十歲的狀元必定前途無量。”
“師父,之前我去軟玉溫香樓吃酒,那兒的姑娘們可都說崔文純是仰仗家世而公然舞弊,最後騙得了‘狀元’的功名。”
方丈對徒兒違背清規戒律的種種駭人之舉不以為意,隻是捋髯道:“崔文純登科後,皇上照例賜宴霁雲閣,見得他儀容俊美,談吐非凡,龍顔大悅。問及表字,崔文純奏以‘樸懷’,皇上贊道:‘拙樸法古,可懷真璧。’你聽聽,有了皇上的金口玉言,誰還敢心存疑慮?”
“師父,皇上賜宴的事兒……您是如何知道的?”
方丈面色一凜:“為師在朝中自有人脈。”
沙彌們相視而笑。
“不論怎麼講,崔學士由此天恩加身,仕途順遂。十一載過去,皇上于今年正月晉升他為翰林學士。”方丈低聲道,“為師就問你們一句,這‘翰林學士’的官兒是不是比咱們尊貴?”
沙彌們連連稱是。
“既然比咱們尊貴,那就得捧着!”
方丈還欲乘機開導他們幾句,忽聽遠處一陣鑼鼓喧天。衆人循聲望去,見得大批人馬前呼後擁地緩緩行來。
一面朱漆木牌頭前開路,上有“三生天子欽命禮佛”八個燙金大字。
當今皇帝素喜佛法,自慮承平祖、父基業,前生、今生、來生皆欲長久為君,故号“三生天子”。
此番适逢上巳節,崔文純奉敕至掇香寺禮佛,一路由宮中内侍敲鑼打鼓,自己則乘一匹通體雪白的駿馬,身上穿一件孔雀裘,倒是分外惹眼。
“有勞諸位法師來此相候,文純來遲了。”
與其餘勳戚豪門不同,崔文純說起話來和聲細語,舉止也彬彬有禮。沙彌們見狀暗自驚詫,立時心生幾分輕視之意。
方丈卻一力恭維奉承,親自帶領崔文純于廟内了結了一應祝禱禮贊之事,繼而請他往靜室品茶休憩。
即便沙彌們涉世未深,但經由方丈開導,還是徹底斂去了素日鬥雞走犬的頑劣習性,一時慈眉善目,陪着崔文純溫言叙話,生怕怠慢了這位被皇帝看中的年輕學士。
崔文純隻道僧衆表裡如一,也依禮謙辭,進退從容。
寺内春意融動,熏風煦暢。雲綻異彩,池水泓澈。玉階華輝,廳堂明朗。靜室外另植名品,于此遠望,似練澄流向東勾去,湍濑不滞。垂楊蒼翠,翠竹蓊郁,掩不去林中微微透出的幾座房舍。
崔文純駐足注目,不由回頭謂那方丈道:“法師,我觀東面形勝非常。波光似鑒,疇畦縱橫,深得靖節先生真衷,使人有退身棄世之意。”
方丈笑道:“樸懷公韶華未逝,又蒙恩侍奉聖主,何來歸隐之思?”
言訖,他一再敦請崔文純纡尊往靜室去。崔文純不肯移步,仍豔羨地望着東面的一派故園之迹,詢問是何人客居其間。
一小沙彌道:“崔公有所不知,彼處原是大檀越養靜打坐之所。半月前來了位施主,自雲趱程入京,勾起痼疾,欲借容身之地愈症養疴。因方丈與其父曾有一面之緣,這才開恩應允。”
崔文純興緻驟起,欲行涉流訪賢之舉,登時問其姓名。
方丈道:“莫元舒,表字如矜,自号‘癡癡先生’。其父原系軍中宿将,後坐罪賜死,滿門谪往南疆安置。幸蒙天恩,朝廷大赦,癡癡先生得以北歸。其雖身屬武人之後,卻極通詩文,可惜病體難支,至今猶在調養。”
聞知莫元舒竟屬罪臣之後,崔文純心生遲疑,當下轉身步入靜室。室内遍設花架,芳香沁潤心脾。
早有沙彌上前鋪設紙筆,崔文純依例題寫下一副對聯。
其曰:
切知禅機,無處不寶刹;
修持得法,東土即西天。
書畢,崔文純接過方丈親自奉上的香茶,望着中庭的幾束花中名品出神。
忽報天使駕臨,未及出迎,已有兩位宦官奔入靜室——卻是三生天子擺宴,命太甯局排演崔文純所撰的戲目《紫羅袍》,召其從速入宮伴駕觀戲。
崔文純叩首接旨,既出得靜室,複又返回,提筆書得寥寥數句,暗囑方丈傳與莫元舒閱覽。
待貴客離寺,方丈這才細觀其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