樸懷誠請癡癡先生親覽
不滞瀚流,往溯求賢聚。傳上谕,身須去。權由飛絮,情遣桃源綠。
覽畢,方丈即命弟子持劄去見莫元舒。
……
居室内不時地傳出一陣劇烈的咳嗽聲。
桌案上鋪着幾張熟宣,上面胡亂塗抹着許多墨汁,似乎要掩藏什麼。借助自窗外悄然潛入的日光,依稀能辨認出紙上模糊的字迹——河東侯。
莫元舒聲嘶力竭地喘了幾口氣,試圖自床榻上挪去桌案旁取幾卷書,可惜病體沉疴,四肢發軟,根本不能起身。
忽聞開門之聲——興許是知曉莫元舒實在無力下榻親迎,那人便徑直走了進來,将一紙文書胡亂往榻上一擲,口中道:“不知你有何等造化,竟可覓得樸懷公一場恩遇。”
莫元舒本欲出言相詢,卻咳嗽着無法開口。
“你原來也出身将門,按理說應當身強體壯,總不會是這麼一副孱弱多病的模樣。”小沙彌嫌惡地用手擋在口鼻處,以此阻隔病氣,“我看樸懷公也是瞎了眼,居然打算結識你這種罪臣之後。”
莫元舒聲嘶力竭地咳嗽着,連頭都擡不起來了。
“你爹莫度回當年在河西贻誤軍機,讓朝廷三戰三敗,害死了多少忠臣良将!”小沙彌愈發憤慨,重重一拍桌案,“姓莫的,你們家造了這麼多的孽,你怎麼還能好端端地活在世上?”
“不……不是……”
莫元舒想要辯解,可他又不知該如何遣詞。
在過往的歲月中,他曾無數次開口說出真相,卻隻能得到加倍的怒火或冰冷的譏諷。
其父莫度回曾随河東侯征西——可惜河東侯治軍無方,又拒納莫度回忠言,以緻三戰三敗,折兵數萬。
“若不是崔樞密明察秋毫,皇上險些誤判忠臣。你爹被下诏賜死……也是天遂人願,自作自受。”
小沙彌言訖而去。
莫元舒含糊不清地念着仇人的姓名,忽覺頭暈目眩,一陣更為猛烈的咳嗽将他徹底打翻在床。
他似乎陷入了一個夢境。
父親向宣旨的宦官畢恭畢敬地磕了頭,繼而微顫着雙手端起鸩酒,真切的絕望自他那始終沉靜的神情内緩緩滲了出來。莫元舒與母親哭作一團,濛濛煙雨之中,“河東侯”與“崔樞密”正歡笑着談論都下趣聞。
河西戰敗,三生天子大為震怒,急遣樞密副使崔缜趕赴河西查察。崔缜與河東侯本是世交,故而合謀誣陷莫度回“贻誤軍機”,使得三生天子诏賜莫度回自盡,阖家長流南疆。
莫元舒時年十五歲,于南疆身染惡疾。因勢單力孤而無力延請名醫調治,始終未曾康複。
曆劫十載——至去年三生天子萬壽,崔文純力請大赦。三生天子頒诏嘉納,莫元舒蒙恩北歸,一路見得民生困苦,不免滿心憂戚。
适逢太子加冠,東宮獲準置設僚屬。太子詹事與莫度回有舊,遂表薦莫元舒近前侍候。經太子首肯,東宮禮聘莫元舒為司經大夫,專掌信劄圖籍一應俗務。
莫元舒本欲從速入京,孰料痼疾複發,隻好忍病栖居掇香寺。心緒不甯,因而傷神勞心,念及慈父蒙冤身殒,自是千般痛惋。
寺内僧衆不曉其前途如何,單論是方丈故人,表面親敬,實則背地裡貶損譏刺,屢番苛待,莫元舒隻好僞作不知。
近來他不圖茶飯,身憊意懶,往往咳至夜半而不得安歇。好在春風漸至,一掃夙往孤寒,布衾亦減去數重。然大病未愈,難免迷惘昏沉,顱目一派雜沓。
目光漸漸轉向手裡的箋劄——字迹風神灑落,深具一番風骨。
莫元舒不識得什麼“樸懷公”,他粗重地喘息了許久,心内倒格外珍重起來。
十年來,沒有一個人情願與他結交,“莫元舒”三字一貫隻能換來嫌惡厭棄與避之不及。
莫元舒攥緊了手裡的信劄,自思入京後須得設宴與“樸懷公”相會一遭,也算不負這可貴情誼。
意有所動,便舍出幾兩銀子複請了郎中來瞧。雖仍不收奇效,好在已進得了飲食。
逾有十日,東宮遣宦官來催。莫元舒隻得拾掇了行囊,扶病随那宦官去了。一衆沙彌見之,自是噤若寒蟬,怯懦無言。
太子對新任司經大夫履任一事本不在意,單令禦醫為其問診而已。莫元舒自知身屬罪臣之後,每日隻閱覽書冊,不敢多作逢迎,深覺乏味,得暇即追憶“樸懷公”數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