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盡歸府,崔文純先扶病往夫人處問了安——其妻冷之意乃當朝吏部尚書、世襲一等永國公冷濂生之女。
這場毫無感情的官場聯姻由兩家長輩一力促成,夫婦婚後相敬如賓,但自新婚之夜起便一住書齋、一住内宅,彼此分居長達十年。
崔文純每日晨起、歸府照例須往内宅向冷之意見禮,如今亦然。二人談笑了一會兒,後見夫人實在乏了,他這才自返書齋。
不知是何等緣故,崔文純于榻上輾轉反側,至夜半猶且未能安寝。倏爾念及所謂“癡癡先生”,終于覺察有悟,深悔自己不曾留心,竟失卻了一段奇緣。
有此疑慮,他再無眠意,遂連夜喚來仆役,命其等翌日細細查訪,勢必尋回故人。
“老爺,您可千萬莫要被掇香寺的方丈騙了。”白日大顯身手之人眼下慌了手腳,趕忙勸說道,“今日确有一人來英寰觀尋您,可觀他衣衫褴褛、舉止放浪——實與乞兒無異,實在不必再做尋找。”
“‘乞兒’?”見他一副鄭重其事的神情,崔文純仍是将信将疑,卻實在忘卻了“癡癡先生”姓甚名誰,追問面前幾人道,“莫非你們都瞧見了?”
“回老爺的話,小的們都可作證。”衆人齊齊道。
崔文純隻好暫且不作理會。
……
卻說莫元舒遭了重創,強忍着一路趕回居舍。他懶懶地往榻上一縮,實在受不住身心齊痛,終是落下淚來。
自從父親蒙冤身死,莫元舒已許久未曾彈淚,隻因不再付諸真心。蒙恩北歸以來,他深受衆人鄙薄,雖有掇香寺方丈、太子詹事柴望祯相助,不過是念着與父親昔日的交情罷了。
算起來,惟有“樸懷公”才是決意與自己傾心結交的第一人。
今日莫元舒興沖沖地希冀能一睹真容,未承想遭此禍殃。遭此禍殃倒在其次,“樸懷公”竟與河東侯世子同赴華筵。
當日正是河東侯施世修與樞密副使崔缜存心構陷,方才冤得父親身死、阖家流放南疆,迄今僅餘自己一人在世。
莫元舒曾對月盟誓,必報殺父之仇,必雪先父之冤,而為此除盡一切阻礙。眼下逢此遭際,憂戚己身命中孤寂,難免嗚咽垂泣,至三更方才力竭而止。
……
三月望,三生天子頒下春闱試題,以秘書監兼國子祭酒喬洪吉為主試官、翰林學士崔文純充作同考官,于十八日、廿一日、廿四日連考經義、策論、詩賦三場,每場三日。
東宮奏明太子,須遣一人列席監試——因監試春闱不似東宮一般清閑自在,衆官不堪其苦,自然相互謙辭推讓,差事便落到了莫元舒頭上。
太子知其痼疾未愈,欲擇旁人代替。衆官均不願前往,聯名力薦其才,遂得太子首肯。
莫元舒自忖寄人籬下,不好多作申辯,遂赴靜室面辭太子。
如今正是春日,這座靜室卻特地設有地爐,正釋放着絲絲暖意。太子一面咳嗽,一面垂首披覽着手中的文卷。烏黑的長發披背而下,長年不見光華的肌膚泛着病态的白皙——滿面衰顔殘損,一副羸折病骨竟與莫元舒頗為相似。
一名小宦官手持木梳,正倍顯輕柔地為太子打理着鬓發。
内侍寶沉自外面兒疾步趨入,驟見此景,心内難免一陣悲戚。他俯身拜倒,輕聲道:“啟禀太子殿下,司經大夫到了,正在宮門外候着。”
“好,”太子痛苦地喘息了幾聲,擡手示意道,“請他進來。”
寶沉又一叩首,方欲出屋,忽聽那梳頭的小宦官對太子說:“太子殿下,莫大夫乃是東宮僚屬,奴婢也應去迎一迎,别讓旁人說咱們不懂禮數。”
宦官與一國儲君并稱為“咱們”,這已犯下了大不敬的罪過,但太子的回應顯然表達了默許之意——他笑道:“難為你想得周全,去吧。”
小宦官颔首應了,随即快步趕上寶沉,二人一前一後地出了靜室。寶沉神思有異,竟略顯心虛,他偷眼打量着小宦官陰沉的面色,一時不敢作聲。
“你的所作所為……不會沒人知道,别自鳴得意。”半晌,小宦官似笑非笑地說。
寶沉趕忙低眉順眼地垂下頭:“奴婢愚鈍。”
“‘愚鈍’?不見得吧?”小宦官笑道,“太子殿下的貼身衣物近日離奇失蹤了幾件兒——倘若我帶人搜一搜你的住處,你說會有收獲麼?身為東宮内侍,竟存着這等心思……一旦殿下讓知曉了,你是什麼下場?”
寶沉嗫嚅着不敢說話。
“好自為之吧。”
二人步出宮門,見得莫元舒正遠遠地站立于避風之處。他形容枯槁,神思悒悒,清俊的面上卻慘白得駭人,身上緊緊地裹着一件禦寒大氅,恰恰是一副病體難支的模樣。
“莫大夫,讓您久候了。”小宦官趕忙迎了上去。
莫元舒受寵若驚,咳嗽着拱手還禮:“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