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純頭戴貂帽、身披大氅,仍是那般儒雅高潔的模樣,正倍顯小心地為莫元舒系着孔雀裘的絲帶。
莫元舒訝異地望去,似乎疑惑他為何總是一副如此沉靜自若的神情。
不,他也曾留給自己一個落寞黯然的背影。
莫元舒暫且不忍心重溫那日的遭際,也不知如何應對崔文純的不請自來,一時發了怔。崔文純卻沒有他這麼多的心思,隻是領着他往長翠亭内的石凳上坐了,半晌才問:“你身子不好,何苦來此吹風?”
與你何幹?
莫元舒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緘默無言。
瞧出他心内的淡漠疏離,崔文純暗歎一聲,自袖中摸出了一封信箋,繼而雙手遞上。
莫元舒遲疑片刻,終是伸手接了,邊咳嗽邊問:“何意?”
“皇上已起複名醫花文鼎為太醫院院判,他不日就會入京。”崔文純打量着莫元舒緊緊皺起的眉頭,“花翁與我是舊相識——他雖是醫者,卻性情古怪,自恃妙手回春之術,單為達官顯貴診病。我已将你詐稱為我的……遠房表弟,再憑此名帖,花翁定然會為你好生診治一番的。”
頓了頓,崔文純又說:“本想着來百香山靜一靜心後再去東宮尋你……既然你在,那便收下吧。”
“有勞崔學士。”莫元舒将信箋往石桌上一擱,“久病成醫,我用不着。”
崔文純盯了信箋許久,終究按捺不住内心的激蕩,沉沉道:“如矜,你到底是怎麼了?從你我春日初逢迄今,我扪心自問……未曾虧待于你。我冥思苦想,認定你是有難言之隐。現下風雪交加,長翠亭内惟有你我對坐——不論你有何苦衷,大可以在此講明。”
有那麼一瞬,莫元舒想要将過往的一切告訴他。
告訴他……父親是如何自行伍士卒積功擢至大将的,河東侯施世修的昏聩無能是如何累死三軍的,崔缜又是如何讒害忠良的。
迎着崔文純略顯熱切的雙眸,莫元舒忽而覺得索然無味。
對于這個崔氏族人,他始終持有着一種尤為複雜的态度。若說是恨,他知曉崔文純并未參與構陷父親,屢屢折磨一個全然不知往日恩怨的人又有什麼意思;若說不恨,但崔缜的所作所為已讓崔氏一門登上了他心裡的必殺名錄,而且名列榜首。
莫元舒人微言輕,隻能嘗試着用折磨崔文純來報複崔缜——可于崔缜而言,這其實無關痛癢。自己的所作所為反倒将一個對往日恩怨一無所知的無辜者牽連了進來。
萬般心緒隻化作了一句話。
“并無苦衷。”
聽聞此言,崔文純面上的血色霎時褪了個幹幹淨淨。他茫然無措地垂下頭,打量着百無一是的自己,不知究竟是哪一處讓莫元舒平添了這等厭棄。
他今年三十歲了——生、死皆與三生天子的壽數緊緊綁縛在了一起。無人知曉三生天子何時龍馭上賓,興許真能萬歲,興許就在明日。他一直苟活于死亡的陰影裡,不知道命終之日何時到來。來自儲君的威脅已讓他不堪重負,而崔氏的期許更令他筋疲力竭。
多年來,他的皮囊浸沒于醇酒之中,他的内心則封存于無人知曉的深處。直到邂逅莫元舒,崔文純仿佛看到了那個本應擁有勃勃生機的自己,因而嘗試接近他,嘗試了解他,嘗試讓他避免與自己成為同樣身不由己的人,最終卻隻能換來厭棄。
醉了,醉了,一直醉下去吧。
既然早晚會大醉而死,又何必自取其辱?
崔文純失魂落魄地站起身,當下便往亭外走。他顫着手牽過缰繩,繼而翻身上馬,不顧漫天大雪,立時準備疾馳下山。方欲打馬前行,忽見莫元舒攔阻于馬前——他的面上滿是病态的潮紅,一面氣喘籲籲地抵住馬頭,一面冷冷盯着崔文純。
“讓開。”
莫元舒反而湊近了一些,輕柔地撫摸着馬匹的鬃毛。崔文純凝眉看着他的手,一時不注意,被他猛地奪走了馬鞭。
“你怎麼如此無禮?還給我!”
“冒雪下山,自尋死路。”
眼見着天色愈加昏沉,崔文純心知莫元舒說的在理,可他也被激起了叛逆的本性,不願于此人面前再行耽擱片刻:“莫大夫,我比你更懂‘死’字——請把馬鞭還給我。”
莫元舒手裡晃悠着他的鞭子,目光中竟添了少許促狹:“生死之事無人能辨分明,崔學士卻不知忌諱,整日談生論死,莫非當真不怕報應?”
“隻要是人……遲早都會死,興許我還是橫死。”崔文純不再執着于拿回鞭子,稍稍拍了拍坐騎的脖子。那匹馬竟好似得了指令,就此邁開步伐,緩緩地往前行去。
于駿馬經過自己的一刹那,莫元舒見它似乎真要開始奔跑,立時一把将崔文純自馬上拽了下來。崔文純未作絲毫防備,當下翻倒在地,連帶着滾了一身的雪,貂帽也掉落在了一旁。
“你……”崔文純登時起身,一貫溫文爾雅的面上難能可貴地添了些許怒意,他瞪着莫元舒,卻一時說不出話來。
莫元舒不予理會,隻俯身替他拾了貂帽,遠遠往他懷裡一丢,而後便牽了馬,孤身向前行去。他一連走了四五步,聽得身後悄無聲息,回頭見崔文純仍且伫立于原處,不由道:“你不下山麼?随我來。”
明月稍出天際,百香山間清晖遍灑。彼時寒風漸止,四下裡靜寂安谧,惟有二人踏雪前行之聲。瞧崔文純身上尚有餘雪未曾掃淨,莫元舒伸手去解孔雀裘,欲要還與他。
“别動。”崔文純一面牽馬向前,一面漫不經心地說,“你穿着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