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起洗漱了一番,崔文純率先穿戴整齊,到大堂點了朝食。随後他自行上樓,去卧房隔壁叩了門。
伴随一陣劇烈的咳嗽聲,莫元舒慘白着臉緩緩步出。他氣息奄奄地喘了許久,乏力酸痛的雙腿正微微發着顫。
“你怎麼會病得這麼重?”崔文純伸手扶着他下了樓梯,“看來嶺南的風土并不養人。”
莫元舒勉強勾了勾唇,死死攥住崔文純的手腕,低聲道:“你去那兒呆上十年試試。沖你這細皮嫩肉的樣子……興許幾個月就得死在南疆。”
崔文純攙着他到桌案旁坐下,自己遠遠地繞到對面兒落了座,口中說:“我平白無故地去南疆做什麼?”
小二奉上兩碗馄饨,崔文純習慣性地遞去了幾張銀票:“你與掌櫃的各留一張,其餘的散給‘财神爺’。”
“财神爺”是乞丐的通稱,小二常在此地迎來送往,自然心如明鏡,當即拿了銀票快步而去。
莫元舒複雜地瞧了他半晌,繼而伸手去盛辣齑粉。崔文純趕忙将裝有辣齑粉的瓷罐往外一推:“你的病還沒好利索,不許吃這個。”
莫元舒低下頭,一聲不吭地攪和着熱氣騰騰的馄饨。
見狀,崔文純隻得退讓一步,讓他自己盛了半勺。
“你為什麼不吃辣?”
崔文純聽了莫元舒的問話,一時搖頭道:“不吃就是不吃,沒有那麼多‘為什麼’。我喝的茶一貫又濃又香,雖常吃糕點,卻也不太嗜甜——歸根結底,這隻是個人喜好而已,不值得莫大夫費心深究。”
莫元舒動作一僵,手裡的木勺也随之緩緩滑落一旁。
現在的崔文純說起話來總是硬邦邦的,再也不是那個會提着食盒輕輕叩門的樸懷了。
“不吃了。”莫元舒皺起眉頭,大力一拍桌案,“小二!”
掌櫃聞聲臉色一變,立時示意小二湊上去詢問究竟。
莫元舒神情陰郁地咳嗽了幾聲,終是吩咐道:“去,把這碗馄饨端出去,給外面兒餓着肚子的‘财神爺’吃了。”
崔文純訝異地看了莫元舒一眼,但也并未詢問,隻是慢慢地吃面前的那一碗。這副無動于衷的模樣讓莫元舒更覺不悅,偏偏他又放不下自己的顔面,隻能呆呆地坐在那兒生悶氣。
氣着氣着,他忽而打量起了崔文純的一雙手。
在東宮住了一段時日,太子、柴望祯、翁策之沒少對他控訴崔文純的條條罪狀。崔文純雖是狀元,可仍有着舞弊的嫌疑——此外,他身為翰林學士,反倒精通上妝、撫琴、作畫、進香、祝禱、抄經、插花、點茶等一幹與學士職責毫無關聯的享樂之舉。
不論做什麼,都離不開這雙手。
三生天子熱衷觀戲,崔文純也常常粉墨登台。他會用這雙手先為自己打個底,繼而敷粉上妝,勒頭吊眉。
莫元舒越琢磨越不甘,不由回想崔文純扮演“趙士程”時的模樣——可惜他當日隻顧着念叨前仇舊恨,沒有仔細看,此時自然記不得了。
太子的親筆批注迫使他猛地開了口:“你以後切莫登台了。”
頓了片刻,仿佛是怕崔文純覺察出什麼,莫元舒出言描補道:“你是官身,理應自重。”
崔文純手上一停,半晌才說:“我既不自重,就更不需你費心記挂了。”
莫元舒自知失言,但一時不好改口。
“粉墨登台,隻為博得看客會心一笑。我素來不以登台扮戲為‘不自重’,反倒以此為人生第一快意之舉。端參政、喬監俱曾參與排演戲目;葆甯王裔屬天家,猶且耽于其樂——我區區一介學士,又何必如此自苦?”
沉寂良久,莫元舒終是道:“随你。但你記着,你已深受太子殿下指斥,将來難保……”
崔文純死死地捏着手裡的木勺,冷冷道:“太子又如何?崔某生性如此,斷然不會改頭換面……去做不知喜怒哀樂的木雕泥塑。”
“皇上怠政已久,如今的天下空頂着‘盛世’的名頭。你不但不做谏阻,反而一心伴駕遊樂。”莫元舒重重地咳嗽了幾聲,喘息着說,“日後天子易位……”
話未說完,一隻手已然捂了上來,随之而來的是崔文純恨恨說出的一句話:“你若想尋死,别連累了這兒的匆匆過客!”
好在大堂内人聲嘈雜,莫元舒的狂悖之言并未讓旁人聽見。
莫元舒感受着唇上溫熱的觸感,原本的怒意霎時消去了大半。但崔文純很快就撤了手,而後繼續去吃那碗馄饨。
一碗破馄饨有什麼好的,吃起來沒完。
“其實我有個兩全其美的法子。”崔文純垂頭盯着碗裡的紅湯,一面思考措辭,一面緩緩地說,“既能保證我不失聖寵,又能确保我與東宮一笑泯恩仇。”
“什麼法子?”
崔文純将最後的一個馄饨吞入腹中,複又用巾帕虛擋着漱了漱口,順便拭去了額頭的全部汗水。動作從容不迫,尤為細緻。莫元舒看得急不可待——此人這般在乎繁文缛節,可見自幼也是那等驕矜自傲的人物。
還說我難伺候,我看服侍你的人早晚都得累死。
“很簡單。”崔文純神情十分鄭重,手指輕輕叩擊着桌案,發出聲聲悶響,“我此番南下,趁機死在戰場上。由皇上欽定我的谥法,大抵會得個‘忠烈’,最不濟也是個‘忠’字;太子殿下得知我的死訊,自然神清氣爽,興許病症還能好一些。如此一來,人人開懷暢意,豈非美事一樁?”
莫元舒的心重重一沉:“你想死?”
崔文純不語。
“你生于鐘鳴鼎食之家,長于開國勳貴之族;二十歲輕取狀元,三十歲官拜學士。聖眷加身,朝野豔羨,不須擔負社稷之重,隻陪皇上醉生夢死……你還有什麼不滿意的?”
莫元舒隻覺得火氣再度湧入胸膛——他十五歲時,父親被陷害緻死,全家流放嶺南。十年間,親眷一一謝世,自己也落得了一身的病痛。即便現實慘淡如此,他也從未有過像崔文純這種自暴自棄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