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廣陵統鎮太監萬世空傳來紅封奏,惹得三生天子心中不悅。一衆宰執亦深為憤慨,繼而議起如何懲處來。太子原本有意回圜,可見皇帝動了真怒,一時也不好再言。
“衆卿所見如何?”三生天子沉聲問。
“回皇上的話,”冷濂生俯身叩首,恭謹上禀,“周平湖先時屢有犯上之舉,如今更是罪無可赦,臣主殺。”
崔缜冷聲禀奏道:“并夷三族,以儆效尤。”
聞言,端欣與喬洪吉相視一眼,二人一同奏明“不可”。
見三生天子不為所動,端欣懇言道:“皇上,周平湖雖诽謗君父,但畢竟是先帝爺的伴讀。若是屠戮滿門,難免有傷先帝明德。老臣誠請隻殺周平湖一人,寬宥其親族不問。”
喬洪吉亦道:“皇上,臣附議。”
三生天子垂首沉吟半晌,忽問崔文純之見。
崔文純當先恭敬叩首,而後言道:“此等大事本無臣置喙之理,今蒙皇上垂詢,則臣不敢不明言己見。周平湖雖有語謗君父之嫌,然畢竟身為宰執——若處極刑,恐為後世清議所薄。莫若賜其自盡,概赦親黨,不行株連,以此盡顯皇上寬仁之德。”
察覺到太子凝眉望來,崔文純連忙俯身叩首:“究竟如何處置……自有皇上乾綱獨斷。此皆臣一家之言,不敢有涉聖裁。”
瞧三生天子微微颔首,虎嘯林登時湊上前道:“皇上有何吩咐?”
“周平湖為國事披肝瀝膽,可謂極盡忠悃。先帝在日,常贊其‘一心許國,可為腹心’。而今傅逆已平,朕未嘗頒賜一物以彰周氏之功,惟恐有傷先帝識人之明。着人赴順陵配殿取皇考禦配清聖劍,由樸懷持劍往賜周卿,三日後啟程南下。”
聽得此言,崔文純叩首領旨。
行至慕霜宮外,内侍省押班虎佩亭正捧着清聖劍在宮門處等候。崔文純疾步上前,掀袍跪下,叩首道:“臣翰林學士崔文純,奉敕接劍。”
“起來吧,崔學士。”虎佩亭笑着攙起崔文純,奉上清聖劍,“當年先帝爺便是手持這口寶劍三次親征漠北,殺得漠北諸部人仰馬翻,為本朝一舉掃卻了心腹大患——先帝用它除了外患,主子如今要用它除内憂了。”
崔文純歎道:“怎麼就到了這個地步?”
“還能為什麼?”虎佩亭笑嘻嘻地,“不過是一朝天子一朝臣罷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犯了崔文純心裡的忌諱,他無時無刻不在擔憂着将來勢必會奉诏登基的太子,擔憂太子會一刀奪去他的性命。但他也存有期許,期許那口殺人刀能快快斬下,早日斬去他的俗世塵緣。
與虎佩亭道了别,崔文純先回内宅來見冷之意。
待述得前事,冷之意笑道:“此番南下須得數月工夫,你又乘不得馬,想來抵達廣陵時正是初春。”
“夫人所言極是,我方才試了試,乘馬仍覺心悸。”崔文純低頭飲茶,複說,“到時少不得好一番遊山玩水,也算自得其樂。”
冷之意笑道:“聽聽你這話,哪兒像個朝廷命官?成日裡念着山水之樂,當初又為何要入官場?隻當個處士隐者豈非美事?”
崔文純欣然颔首:“我平生至愛閑散快活,尤以暢遊山水為最。偏偏崔氏子侄一輩惟有我這一個男丁,隻得遵奉叔父之命步入了仕途。十餘年來,我肩負興家耀族之責,宛似扛山背嶂,早已到了氣虛力盡的地步——此次既出得牢籠,自然要高樂一番,方能不負大好時光。”
冷之意笑道:“那你便去吧。明年開春後是我内結金丹的絕佳時日,若圖一日惬意,非十日辛勞不能彌補。興許等你從淮東回來,我已修成大羅金仙了。”
崔文純點頭稱是,随後返回書齋喝了幾口佳釀,複又拟了一劄,遣人寄往柴望祯府上,約莫元舒相見于英寰觀萬世閣。
待他忍着酒意來至萬世閣時,卻見莫元舒正靜靜地跪在太祖繪像前祝禱——莫元舒的身子的确是調養好了。與初見時不同,他原本清減的身形亦稍顯豐實,終歸不再是一副形銷骨立的模樣了。
崔文純回身掩合大門,心内愈發動容——隻低低地喚了一聲:“如矜。”
未得莫元舒回應,崔文純隻得上前幾步,俯身試圖攙他起來。莫元舒稍稍挪了挪,避開了崔文純的雙手。見此情形,崔文純便也跪下,二人齊身拜于太祖像前。
“樸懷,”莫元舒念及滿門親眷的悲慘遭際,一時也沒了往日對崔文純的種種眷戀,單單望着面容不清的太祖禦容,“廣陵……是我的桑梓之地,也是我的傷心之處。”
莫元舒蓦地轉過頭,深深地凝視着曾與他有過親密碰觸的樸懷。望着那具正微微發顫的身體,打算闡明因果的心思霎時無影無蹤了。
算了,再等等,來日方長。
沉寂良久,莫元舒再度開口:“你邀我一同南下,我頗為歡喜。但我左思右想,認定還是應當把此事告訴你。至于在這之後你還願不願意帶我南下……都依你。”
崔文純陡然忐忑起來,昏沉的頭腦也開始發暈。莫非如矜要向他揭穿那樁血海深仇了麼?心裡如此想着,他面上的血色也緩緩地褪了下去。
莫元舒定定地看了他片刻,猛地飛撲上去,一面将他攬入懷中,一面狠狠地啃住了他的雙唇。崔文純被撲倒在地,根本無路可退,隻能被動地承受着突如其來的襲擊。
莫元舒發誓要成為獨一無二的那一個。哪怕會被樸懷記恨,他也不願與施璞、楚尚楓一樣,做一個平平無奇的“摯友”。
莫元舒近乎貪婪地捕捉着面前之人的氣息,卻又不得不分神留心此人是否存有一絲一毫的反抗之意。他忐忑不安地紅了眼眶,心内朝當年在南疆早已求遍了的漫天神佛默默祝禱——即便神佛從未向他施舍半分慈悲。
我這輩子已經夠苦了,求求你們,讓我甜一回吧。
“我是來讨債的。”莫元舒略顯生澀地貼着崔文純的嘴唇,話語含糊不清,“你得讓我嘗點兒甜頭。”
“你……你瘋了……”崔文純顫栗着身子,不由自主地溢出了幾聲喘息,他愈發奮力地掙紮着,“你快放開我!”
幞頭翻落一旁,發髻松散開來。崔文純的呼吸愈發急促,唇上火辣辣的痛覺燙得他不勝屈辱,乃至于不争氣地噙了淚珠。
暈,好暈。
“樸懷,樸懷,”望着雙目含淚的崔文純,莫元舒難以自持,登時迷醉一般地吮吸着他的雙唇,“欠了我的生死債……我是該恨你的,你也該是個惡人,可咱們都沒做到。”
聽了“生死債”三字,崔文純劇烈的掙紮旋即停止了。他低沉地呻吟了一聲,就此再也難以抗拒莫元舒的接近。
這絕非應有之義。當朝翰林學士竟與東宮僚屬恣意親吻——況且這是在萬世閣,是在太祖皇帝的繪像面前。倘若太祖爺泉下有知,少不得要殺穿陰曹地府以解心頭之恨了。
火熱的胸膛無法溫暖崔文純漸趨寒涼的内心,他隻好歉疚地回抱住如矜。莫元舒當即得了鼓舞,一下便将他擡上香案,用力地加深着這個吻。
“可以麼?”莫元舒一面舔舐着他粉嫩的耳垂,一面不安地問。
上次是酒後縱情,如今樸懷十分清醒——還會允許他進一步恣意行事麼?
可以什麼?
崔文純淚眼模糊地看向他,以及遠遠隐匿于黑暗之中的太祖繪像。不知道人死後是否泉下有知,太祖一貫冷酷無情,倘若他知道二人如此行事……必定會大肆屠戮。
莫元舒的面容十分模糊,他看不真切。
“罷了,眼下不是時候。”莫元舒吻上他的額頭,“我在等一個恰當的時機,讓你心甘情願地把自己交給我。”
崔文純還在體會話中真意,莫元舒卻又已惡狠狠地貼了上來。
唇齒碰撞之際,忽聽萬世閣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崔文純面色煞白,立刻自片刻的迷亂中回過神來,顫栗着便要逃脫莫元舒的懷抱。察覺到懷中人的畏懼,莫元舒反倒将他抱得更緊,雙手牢牢地把控住他的身子,不許他遠離分毫。
來人行至萬世閣外,倏爾駐足停步。崔文純被唬得方寸大亂,見掙脫不出莫元舒的桎梏,幹脆轉過身,往他懷中深深地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