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純于穿衣鏡前披上大氅,另圍了風領——在确認自己并未顯露絲毫痕迹後,他這才去東跨院拜見叔父崔缜。
不料還未入院,一名仆役便迎了上來,施禮道:“老爺止步。太爺有令,請老爺離京南下時先赴客亭作别,到時再行會面。”
崔文純唯唯諾諾地應了,自往書齋收拾行囊,複又親自疊放了幾件換洗衣裳,念及南下之事,難免欣悅非常,一夜未得好眠。
翌日,二人一同出了永順門,崔文純先囑莫元舒獨自打馬向前,自己則欲乘車往客亭去。莫元舒詢問緣故,崔文純本不願說,但禁不住再三追問,又怕惹莫元舒急怒傷身,隻好如實招認:“是我叔父……叔父正于客亭置酒相送。我知曉你與他不甚親睦,不敢對你明言。”
聽得此語,莫元舒一時不知應如何作評。他既怨恨崔缜炮制冤獄,又因崔文純的細心關照而倍覺動容,心頭霎時橫亘了萬般滋味。崔文純先目送了莫元舒孤身向前,而後才令馬夫轉往客亭。
客亭始建于太祖一朝,乃是朝廷公卿去國前的餞行之所。平素衰愁蕭索,如今更因寒風凜冽而添了幾重哀戚之意。
崔缜設了兩杯淡酒,正靜靜地坐于亭内等候。崔文純經由馬夫的攙扶而下了車,旋即疾步上前見禮。
崔缜示意他落座,因問:“皇上此番遣你南下,你可知用意如何?”
崔缜為人一貫清厲嚴苛,多年來未曾一笑,深受左右敬畏。崔文純年少時荒誕不經,專愛賦詩遊樂,動辄便遭叔父一通毒打,一度險些喪命——隻好漸将性情藏入心底,面上裝出一副沉穩持重的模樣來哄騙旁人。
如今他雖已年過而立,但仍深懼崔缜,當下起身恭謹答道:“侄兒愚鈍,還請叔父賜教。”
“未免過于自謙了。”崔缜冷冷道,“我出征在外,倒少了人督促管教,由得你結交非人,竟與罪臣之後混迹一處,丢盡了列祖列宗的顔面。倘如這般行事尚且算得‘愚鈍’,天下便盡是一幹蠢物了。”
崔文純心弦一緊,忙道:“多蒙叔父費心記挂。侄兒平生摯友不過施璞、楚尚楓等寥寥數人,但與如矜互知互得。世上鮮有這等妙人,實堪以命相托。自初逢以來,我二人傾心結交,未嘗聚散以利,可謂……”
“‘如矜’?你們果然親近如此。”崔缜緩緩站起,一副魁岸昂藏的身形将崔文純牢牢地籠罩在了大片陰影之中,“莫非你不知其父莫度回曾由我親予法辦?你身為天子近臣,卻屢與東宮僚屬往來,豈非自尋死路?你我死不足惜,如若連累崔氏得咎……”
“叔父。”崔文純面色晦暗,話音微顫,“莫度回……可是蒙冤而死?”
崔缜迅疾望來,沉聲問:“蒙冤又如何?”
聞言,崔文純如遭雷擊,半晌方遲遲地說:“河東侯……如今是河東郡公了。據侄兒所知,河東郡公昔年率師征讨河西,拒納莫度回忠言,以緻落敗。郡公上疏參奏,莫度回亦呈章彈劾,皇上遂遣叔父奔赴河西查察……”
“不錯。施世修的确昏聩無能,但河東侯府與崔氏一族世代交好,兩家素來同進同退,我豈有不作回護之理?莫度回區區寒門出身,僥幸積功擢至副将,不知靜享富貴,竟敢侈談兵事。以其一人首級換得崔施二族情誼更堅,這又有何不可?”
崔文純急道:“單為施世伯個人榮辱,叔父便置莫氏滿門生死于不顧……”
“看似你大義凜然,實則仍隻顧私心。”崔缜負手而立,淡然道,“若非那莫元舒與你交情甚笃,你斷然不會為他鳴冤叫屈。莫氏父子不過寒門草芥,豈能與煌煌望族相提并論?你已入仕十載有餘,竟猶且幼稚如初,日後怎成大器?”
“如此大器,不成也罷!”
聽得這等言語,崔缜沉靜地肅立了半晌,忽而擡手揮出一掌。突如其來的一記耳光險些将崔文純甩翻在地,他勉強站住身子,隻覺得面龐火辣辣地泛起劇痛——顧不得烏紗帽滾落一旁,當即屈膝跪倒,遠處的仆役也随之跪下。
崔文純不敢擡頭,淚水正在眼眶中打轉。
“這一掌罰你出言不遜。日後如有再犯,更有一番重責。”
崔缜時時刻刻都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他一生殺人如麻,莫說區區莫氏一門,就是千人、萬人也不在話下。
“是,侄兒謹記。”崔文純俯身碰了個頭,忍淚說道。
崔缜飲盡酒水,又将另一杯酒往地上一潑:“這杯酒敬你父親,讓他也瞧瞧你如今這副模樣。”
崔文純垂淚不語。
“去吧,”崔缜冷聲道,“待你返京後再做計較。”
“是,侄兒告退。”
崔文純蜷縮在馬車内,心裡卻隻琢磨着崔缜方才的話。若不是如矜與自己私交甚笃,自己究竟會不會為他的遭際而憤懑不平?孔道古滿門、傅孝美滿門,乃至于周平湖……他們都有自己的親眷族人,他們的遺孤個個都是如矜。
崔文純知道自己做不了救世主,但崔缜的指斥依舊讓他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的内心。直到此時,他才真切地意識到,周平湖那條鮮活的性命即将終結于自己的手中。
自己也要成為惡人了。
……
兩人相繼于距朱漆大門十餘步之處駐足。
為首的青年男子頭戴厚氈帽,身上一襲鶴氅,經由雪光的映照而暗閃芳澤;雙眸幽深、鼻梁英挺,身材高挑、口唇薄紅,堪稱姿容娴麗、舉止儒雅。他邁步向前,緩緩踱往大門,一雙六合靴踏雪無痕。
後一位年歲略小,俊朗秀颀、四肢修長,要稍稍高上一些;手裡持有一柄明油傘,欲為前面兒的男子打着,卻被毫不留情地擋回了懷裡。
“樸懷,我的身子早好了。”莫元舒小心翼翼地牽過他的手,“如今反倒是你要多加留神,凍壞了可是要鬧病的。”
“你不必如此護着我。”崔文純與他十指緊扣,仍舊面不改色,“南下以來,你我日夜兼程。今逢天降大雪,又到了登州聞名遐迩的道空觀,又豈能不來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