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日以來,崔文純與楚尚楓一直未能離開河東郡公府。好在三生天子已十餘年不開早朝,這倒容得崔楚二人從容協助施世修料理喪儀。
河東郡公世子施璞下世,享年二十二歲——朝中聞知,各家頻來吊唁祭奠。
衆人商議停當,共推崔文純為治喪總領,在内料理諸事,楚尚楓從旁贊襄着辦。可惜楚尚楓哀哀欲絕,人亦瘦得隻剩一把伶仃枯骨。崔文純不肯驚擾,隻得借調了自家内宅的心腹管事來河東郡公府處置俗務。
大擺了一陣道場,崔文純實在無法再勉力維持,便下令擇日将施璞棺柩葬入施氏祖墳。這又耗去了數日工夫,害得他大病一場,竟連送葬也送不了了——隻好着人将置辦的金山銀山、紙人紙馬送去了施府,複令一幹仆役從速歸宅。
是日于墳茔前灑了淚,楚尚楓獨自打馬往崔府來。
彼時崔文純大病已愈,正與冷之意相對而坐,間隔甚遠地說體己話。聽得仆役禀報楚尚楓來訪,他不由搖頭道:“咱們這位國舅爺極重情義——莫看我三人相交甚笃,實則他與小侯爺倒是更親近些。此番來尋我……想必仍是為了小侯爺。”
“聽你這話,”冷之意道,“好像你并不為小侯爺悲傷似的。”
聞言,崔文純喟歎道:“悲傷倒是悲傷,但并不過分。依着我看,早死勝過晚死許多。早死也好,免得将來受罪。”
冷之意笑道:“你又說胡話了,将來哪兒有什麼罪呢?”
崔文純正欲答話,楚尚楓已大步闖了進來——他眼眶通紅,顯然悲痛難抑,隻上前幾步便一把拽住了崔文純的袖子:“樸懷,陪我喝酒。”
“好,稍候片刻。”崔文純換了一身夏裝,而後随楚尚楓出了府邸。二人暈頭轉向地繞了好一陣,終于在英寰觀女冠别院前止住了腳步。
楚尚楓引崔文純入席,一衆女冠知曉事出有因,擺了酒後即退出了别院。
崔文純斟了一杯酒,靜靜望着酒水内倒映出的自己,倏爾念及大宴英寰觀的往事,一時頓有物是人非之感。
正感慨間,卻見楚尚楓捧起酒壇,仰頭猛灌了一口,登時被嗆得咳嗽不止。
“酒豈是這麼胡灌的!”崔文純連忙起身上前,一把奪過酒壇,怒道,“國舅爺,你日夜醉了醒、醒了醉,當真要如此作踐自己麼?”
頓了頓,他又溫言道:“小侯爺魂歸九泉……已非人力所能挽回,你我皆是盡了心的。”
“‘盡了心的’?”楚尚楓瞪着濕紅的左眼,咬牙道,“事發當日,我原本與他一同弈棋飲酒,卻提前離了席。我千算萬算,竟未算得他會獨自趕去跑馬!他從來不肯服輸,馬術有遜于我,成日裡刻苦修習……早知如此,我當初何必赢他!”
崔文純思索了片刻,陡然回想起三人曾于大宴英寰觀後同往跑馬場發汗,楚尚楓奪得頭名,施璞屈居第二——這已是兩載前的舊事了,沒承想竟然發作在今日。
他殊為震駭,俄爾輕輕一歎。
楚尚楓一面垂淚,一面伸手去搶酒壇。崔文純未加留神,就此被他得了手,聽他哽咽道:“樸懷兄,老侯爺于你我有救命之恩——當日捍守淮陰,若無老侯爺勉力來援,你我早便身首異處了。我卻恩将仇報,害死了……
“正秋!”崔文純另開了一壇酒,繼而往面前的酒盞裡一倒,懇言道,“小侯爺雖已下世,倒着實比你我交運。至少在他生前……這日子尚且算得上是花團錦簇、烈火烹油,無府衰族傾之苦,無妻離子散之難。複觀你我——崔氏一門勳榮百代,楚氏一族聖眷正濃,這等榮寵卻悉如空中樓閣。将來風雨一至,俱是難逃一個‘散’字。國舅爺實在不必為小侯爺憂傷,到時泉下再會便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