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純緩步回到書齋,正準備為來客燒水沏茶,楚尚楓卻已風風火火地闖了進來。
左右仆役攔阻不及,一時不敢作聲。
崔文純微微一怔,方欲客套幾句,卻見他面色驚惶,淚珠盈睫,似是突聞噩耗,當下忙問究竟。
楚尚楓胡亂抹了抹淚水,略帶惘然地望着崔文純,半晌方道:“樸懷,小侯爺出事兒了。”
“小侯爺”無疑是施璞。其父施世修雖已封了郡公,但一衆友人仍習稱他為“小侯爺”。
崔文純先惴惴不安地将萬般可能于心内過了一遭,而後才出言詢問:“國舅爺,小侯爺怎麼了?”
因楚尚楓一味顧着垂淚,一旁的楚氏仆役隻好代為作答道:“回崔學士的話——半月前,小侯爺酒後縱馬馳奔,不慎自馬上跌落,如今已……起初小侯爺尚且瞞着我家老爺,今日我家老爺登門造訪,還是老侯爺講了實情。”
崔文純趕忙請楚尚楓坐下,又問那仆役道:“小侯爺傷情如何?”
“回崔學士的話,十分不好。據傳小侯爺墜馬後又被馬踏了一遭,連帶着肋骨也斷了不少。”
一聽“馬”字,崔文純難免一陣心悸。
“老爺,趁着還有工夫……快随國舅爺去瞧瞧吧。”崔府管事從旁勸說道。
崔文純看了看天色,搖頭歎道:“備車,我們即刻前往。”
楚尚楓一言不發地坐在客位,猶在悶頭拭淚。待崔文純出了屋,他才後知後覺地邁步跟上,二人這便往河東郡公府趕去。
河東郡公府如今不複往日氣象——施璞重傷将死,施世修哭得肝腸寸斷,幾位姨娘慌得手足無措,上上下下已亂作了一團。崔文純讓楚尚楓先去看顧施璞,自己則往祠堂谒見施世修。
施世修年過花甲,彼時正跪于祖宗靈位前垂泣;幾位姨娘憂心忡忡地聚在旁側,根本不敢上前。
崔文純一一見過禮,而後近前溫言問候:“世伯。”
施世修定睛一瞧,不由喟然道:“倒讓賢侄勞碌一遭。”
崔文純将他攙扶着往椅上坐了,欲要寬慰,卻也知曉言語無用。
施世修一面用手帕拭淚,一面歎道:“老夫膝下就這麼一個子嗣,自然對他寄予厚望。往日常常苛責刁難,而今想來……當初又是何苦?倒不如讓他安生襲爵,太太平平地了此一生。”
“先父在時,為朝廷披肝瀝膽,仍舊未獲郡公之爵。”施世修憤懑不已地捶着座椅的扶手,恨聲道,“如今我已獲封郡公,可若與犬子相論……我情願舍了這爵位不要!真不知是造了什麼孽,我施氏竟蒙絕嗣大禍,将來有何顔面去見祖宗?”
“世伯……”崔文純一時不知說些什麼。
他的心不狠,根本無法在此時提及莫氏冤獄。
遲疑了半晌,崔文純低聲請姨娘們上前寬解,自己悄然抽身而退,經由仆役引領往内宅去探望施璞。
内宅裡已哭成了一片,丫鬟們進進出出,俱是暗自抹淚,就連小厮、書童也悲不自勝。崔文純步入卧房,正遇見明昃上前迎接,連忙好言安撫。明昃隻說了一個“謝”字,登時忍不住哽咽着奔往一旁去了。
施璞躺于榻上,發髻散亂,面色灰敗,形銷骨立,已有下世之态。楚尚楓與花文鼎湊于榻前,似乎正在診脈。崔文純不敢作聲,便立于後面靜候。
良久,花文鼎長歎一聲,搖頭道:“不中用了。”
聽得此語,屋内屋外的哭聲愈發哀戚悲慘。
崔文純知曉花文鼎從不扯謊,當即上前幾步,忍淚道:“敢問花翁……可有法子讓小侯爺醒一醒?哪怕是幾句話的工夫也好。”
“要濃濃的參湯,此外全看天意。”花文鼎徐徐起身,拍着崔文純的肩膀說,“倘若灌得進去,尚且仍有些許工夫。倘若灌不進去……”
崔文純當即召來小厮,照花文鼎的話吩咐了一番。不知過了多久,小厮送來參湯,幾人就于榻前托起施璞的身子。崔文純俯身一撈,但覺骨頭硌手,不由暗自憂歎。
施璞甫一坐起,竟有幾抹鮮血自口鼻中緩緩淌出。
楚尚楓用湯匙舀了一口,卻實在灌不進去。崔文純忙與小厮盡力撬開了施璞的牙關,最終将參湯送了下去。
又候了許久,外面來人詢問在何處擺晚飯。崔文純正滿心焦急,聞言怒道:“這是什麼時候了?擺的哪門子飯?下去!”
一衆仆役伺候了施璞許久——平日交遊,崔文純一概和藹可親,未見發得如此大火,登時被唬得不敢再言。
夜色暗沉,卧房内燈火通明。
明昃早已哭暈了過去,崔文純令侍從将她攙出去安歇,自己于屋内踱來踱去,唉聲歎氣不斷。楚尚楓則坐于榻前,正死死盯着地闆出神,不知在想些什麼。幾名丫鬟分列兩側,時不時地拭一拭淚。
崔文純打眼瞧了瞧幾人,萬般言語終究化作了一聲歎息。
花文鼎此前便離開了卧房——方才仆役來報,老侯爺亦覺不适,崔文純忙請花翁趕去看顧。
一番勞碌下來,崔文純身心俱疲,随手為自己倒了一杯茶。
正飲間,忽聽楚尚楓低低地呼喚了一聲,隻見施璞已稍稍睜開了雙眸。崔文純趕忙上前幾步,雖心内倍覺憂傷,面上卻強作歡喜道:“小侯爺身體大好了。”
施璞輕輕地說:“讓你們費心了。”
“這是什麼話?”楚尚楓緊緊握住他的手,哽咽道,“你一病,我與樸懷兄便都來瞧你了。隻要你康複,往後我們整日陪着你。”
“怪我太随性,惹得大禍臨門。”施璞微微一笑,費力地探頭瞧了瞧,“爹爹和夫人都不在。也好,免得彼此難過了。”
崔文純低聲道:“小侯爺此言說差了。倘若他們知曉你醒了,自然歡喜非常,又豈會難過?”
施璞無力争辯,因問:“我還有多久的工夫?”
崔文純暗道不妙,忙讓小厮請來幾個郎中候着。吩咐已畢,又聽施璞道:“樸懷兄,你曾說你羨慕我,你究竟羨慕我什麼?羨慕我‘無牽無挂’?還是羨慕我‘無憂無慮’?”
“小侯爺,我羨慕你秉性純真,不須加以掩飾。”崔文純上前兩步,含淚握住了他的手,“小侯爺,你千萬……千萬别抛下我們。”
“樸懷兄,我這輩子……”施璞奮力地擠出一抹笑意,“功不成、名不就,往後自然無存于史冊,不似你與正秋兄……你們注定是要留名青史的。你們是朝廷柱石、臣子脊梁,我也正羨慕着你們。再陪我說說話吧,有你們一路提點着我,我便能記着再也不來這紅塵孽海了。”
楚尚楓沉寂了片刻,終是道:“好。”
“小侯爺,”崔文純愛憐地摸着施璞的腦袋瓜,面上卻淚如雨下,“你才二十二歲,怎麼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