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崔文純回到邸館時,莫元舒正端坐于床榻之上默默垂淚。他趕忙掩合房門,快步走上前去,卻始終不知應說些什麼。
施世修下世,莫氏仇雠已去其一。但崔文純明白,施世修的病故并不能換來莫元舒的舒心開懷,反而會讓他陷入未能手刃宿仇的無盡痛苦之中。
如今施氏絕嗣,戲台上的白臉奸臣就剩兩個姓崔的人了。
崔文純坐在榻邊,伸手理了理莫元舒自耳後垂下的長發——莫元舒緊閉雙眼,可惜依舊阻止不了淚水的噴薄而出。崔文純看得心如刀割,再也無法按捺心内的苦楚,立時抱住他,低聲說:“如矜,你看着我。”
莫元舒對此不予回應。
“如矜,我知道你心裡不好受。”崔文純正視着他的面容,溫言道,“在我面前不必有所顧忌,想哭、想罵……都由你。”
半晌,莫元舒睜開眼,緩緩推開了崔文純的雙手,冷冷道:“哭與罵……能換回我滿門親眷的命麼?”
“不能。”崔文純收回手,垂下頭說,“即便你殺死全部仇人,也不能換回滿門親眷。”
莫元舒漠然地望着他,不複以往溫存柔情:“我隻問你一句。你……到底能不能放下崔氏?”
“‘放下’?”
“崔缜是你的叔父,施世修是你的世伯,可他們是我不共戴天的仇敵。日後君父易位,我必定複仇雪恨……哪怕拼上我自己的一條性命。我要擊垮崔氏,滅去門閥,将那些于談笑間決斷黎庶生死的達官顯貴統統掃淨。你若放下,還則罷了。你若不肯……”
崔文純喃喃道:“可你說過,此事單單關乎叔父、世伯……乃至皇上,與旁人無幹……”
“這些蛀蟲竊居高位絕非一日兩日,隻憑喜惡斷人生死,從來不曾思量過下民苦悲。崔缜、施世修、端欣、冷濂生、虎嘯林、虎佩亭……哪一個不是權勢熏灼?哪一個不是禍國殃民?”
“如矜,你究竟要我放下什麼?”
莫元舒冷聲反問:“你是當真不知,還是裝傻充愣?”
崔文純迷茫地看着自己,看着自己身上的紫色圓領。
如矜,我放下了體統,放下了教養,放下了禮法,放下了尊嚴,鐘情于你、委身于你,隻圖與你大醉一場。這是我自願為之,與你無甚幹系;但你讓我為了你,放下叔父,放下嶽丈,放下世伯,放下祖宗,放下我所擁有的一切。
曾經的我無法應允,現在仍是。
“我身上流着崔家的血,這副皮囊也是崔家的。”崔文純忍下淚意,指着自己的面孔問,“倘若你有一把刀,是不是要把這張臉刮花了才肯罷休?”
“我有時很懷疑。”莫元舒挺直腰杆,端莊整肅地盤坐在榻上,“崔樸懷,你對我……究竟是何等的情愫?是可憐我?同情我?懷愧于我……抑或是心儀于我?”
崔文純還未回話,莫元舒已自問自答:“想來不會是‘心儀’二字。你對我所做的一切……施璞、楚尚楓、冷之意個個都得到過,我又有什麼特别之處?”
“莫如矜,你是不是找死?”崔文純的心仿佛淌着血,聲音也微微發顫。
莫元舒冷冷地盯着他,眼眶竟稍稍泛紅:“是你在找死!我告訴過你,那些人會拖累死你,可你不聽。施璞隻知縱情享樂,楚尚楓為官百無一用……”
“住口!”
崔文純急火攻心,登時怒道:“東宮僚屬憑什麼指斥國舅爺‘百無一用’?當年困守淮陰,國舅爺為朝廷身負重傷,連眼睛都丢了一隻!柴望祯、翁策之從未親臨戰陣,個個躲在京華大言不慚,令人齒冷!”
頓了片刻,莫元舒飛撲上來,一把将崔文純死死地按倒在了身下。
“崔樸懷,我快瘋了。”莫元舒貼着崔文純的面頰,任憑熱氣噴灑在他的頸側,“這艘船必定是要沉沒的。你不與他們決裂,将來就會與他們一同溺斃。崔樸懷,你聽見了麼?你聽懂了麼?到時我保不住你,我保不住你!”
愛與恨緊密交織,讓莫元舒喪失了理智,徹底陷于野性的沖動。
他正在目送着愛人漸漸沉淪。
他伸出了手,但他的愛人不願回應。或許是膽怯自卑,或許是無力掙紮,抑或是……不夠愛他。
我想讓你活着,可你自己早就放棄了。
崔文純感受着面頰上的熱意,感受着莫元舒宛似泉湧一般的淚水,感受着兩顆似乎單為彼此而躍動的心:“如矜,你要我放下的太多了……倘若都放下了,我便不是我了。我無法成為你心目中那個專屬于你的‘樸懷’——真正的樸懷的确愛着你,但他同時姓崔,是崔缜的從子、施世修的世侄、冷濂生的女婿、施璞與楚尚楓的摯友。他過去不是你一個人的,現在也不是,将來更不是。”
如矜,我的一生都是末路。
來不及了,沒法回頭了。
“樸懷,我有悔。”莫元舒哽咽道。
後悔什麼?
崔文純沒有問。這答案惟有莫元舒一人知曉。
莫元舒曾認定複仇與愛戀可以兼而有之,故而拒絕了樸懷于舟中近乎哀告的請求。他甚至暢想過——在求得為父親平反的诏書後,他便帶着樸懷泛舟江湖,永世不再返回京華。可命運隐隐抛出了不祥的預兆,複仇與愛戀或許難以兼得。即便他放棄複仇,樸懷仍會因東宮的殘酷清洗而魂赴黃泉。
換言之,樸懷的生死一概決于人手,而他愛莫能助。
“為什麼要姓崔……你為什麼要姓崔……”莫元舒死死地摟住崔文純,哭得上氣不接下氣,“樸懷……樸懷……留下……你留下……”
“我就在這兒,”崔文純無奈地歎了口氣,低聲道,“我不走。”
莫元舒喃喃地重複了十幾遍“不走”,終于露出了笑容。
“哭一陣,笑一陣,還是孩子脾氣。”崔文純自知年長于莫元舒,故而一向對他百般退讓——他試圖親一親莫元舒的額頭,卻夠不着,隻好仰頭用嘴唇貼了貼他的下颔,“老侯爺病故,皇上讓我回京去贊襄着太子爺治喪……”
“你不是不走麼!”莫元舒急道。
“我還會回來的。”崔文純忍不住笑了,“總不能一直陪着你。縱使是寵冠六宮的貴妃娘娘……也沒法日日見着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