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三生天子于金陵親自排演了《趙盼兒風月救風塵》,自雲“覽盡金陵盛景”,繼而起駕往錢塘去。
金陵統鎮太監龐天邦極為不舍,連連懇請伴駕同行。端欣與冷濂生計議了一番,遂聯名表薦龐天邦為“提督江南兵馬處置一切戎政太監”,即所謂“江南提督太監”。三生天子予以嘉納,龐天邦就此躍居江南武臣之首,與虎嘯林俱為寵宦,并得以陪同皇帝巡幸錢塘。
三生天子駕幸錢塘,首先駐跸于淨慈寺。香客盡散,方丈親自伴駕同遊。
時已入秋,山巒披葉翻紅,怪石天雕地镂。俯臨碧水,鬼神造化育秀;靜由梵宇,暝曚鐘音震響。
彼時三生天子方引近臣步出蓮花洞,耳聞南屏晚鐘,目見塔影橫波,不由歎道:“自太祖定都京華以來,本朝一十四代帝王日夜坐守深宮,未曾出得一步。名雖富有四海,實則受困一隅。國朝開基二百六十餘載——如此風光,竟為朕所首見,實在可歎可悲。幸而太子年逾弱冠,朕不日便可卸去重擔,來此頤養天年了。”
宰執們面面相觑。
冷濂生心知不妙,方欲出言谏阻,忽聽龐天邦打岔道:“宋高宗尚能以臨安為行在——主子若是獨愛錢塘風物,把那國都遷來不就是了?”
這話頓時就讓錢塘統鎮太監保萬全好一陣心花怒放,面上滿是歡喜的紅暈,連連高聲稱贊:“确為良策!确為良策!”
三生天子開懷大笑,但并未以言作答。
衆人遂先入大雄寶殿進香,經方丈恭請、惠明勸說,終是求得了“禦筆題匾”的恩典,後又繞去鐘樓觀賞銅鐘。
三生天子仰頭瞧了瞧重若千鈞的銅鐘,忽而捋髯問道:“朕記得西子湖畔存有嶽飛、于謙、張煌言的墳冢,不知可曾妥善看顧?”
保萬全颔首笑道:“回主子的話,奴婢一貫遣專人小心伺候,不敢有絲毫怠慢。”
“衆卿,随朕前往一觀。”
因三生天子欲得清靜之樂,并未攜帶全部扈從。即便如此,浩浩蕩蕩的幾萬人馬仍是将栖霞嶺圍了個水洩不通。數百禦林軍士卒簇擁着龍辇于嶽王廟前落定,三生天子由虎嘯林攙扶着緩緩步出。
衆人紛紛拜倒在地,朗聲高呼:“萬歲!”
三生天子淺笑着擡手示意:“免禮平身。”
正殿懸有“還我河山”草書金字匾,匾下正中為嶽飛塑像,頭戴紅纓盔、身着紫蟒袍,臂露金甲、手按長劍,威風凜凜、神武莊嚴。
三生天子率先進入正殿,文武近臣相随其後。一衆身着龍鳳牡丹袍的大内太監分列兩旁,虎嘯林上前拈了三炷香,繼而遞到了皇帝手中。三生天子接過高香,微微一躬身,身後衆人當即齊齊跪倒。
“‘千載休談南渡錯,當時自怕中原複。’”三生天子吟詠了兩句,複又喟歎道,“宋高宗不知善用忠臣,以緻釀成千古奇冤。文徵明一首‘拂拭殘碑’罵盡不仁之君,堪為以詞論史的典範。”
聽聞此言,虎嘯林趕忙命左右伺候筆墨,恭請三生天子将文徵明詞作《滿江紅·拂拭殘碑》禦筆謄抄了一遍;崔文純跪着獻上印章“三生天子之寶”,由皇帝親自钤了,随後遣專人勒石立碑于嶽王廟内。
覽畢照壁上嵌有的“盡忠報國”四字,衆人扈從着皇帝來到秦桧、王氏、張俊、萬俟卨四人的鐵像面前,一同居高臨下地俯視了鐵像許久。
三生天子不由捋髯道:“縱觀史冊,‘奸臣’二字莫不以秦桧為首。自損清譽,猶在其次。禍國殃民,罪愆至大。”
緘默半晌,他忽而長歎道:“見了‘秦桧’,卻又不知朕的‘嶽飛’現在何處?”
“敢問主子,不知您是否還要到于謙、張煌言墓前祭掃一番?”保萬全适時地近前相詢。
“不必了,”三生天子緩緩搖頭,“朕有些乏了,回淨慈寺去吧。”
一行人大張旗鼓地轉回淨慈寺千佛閣,由方丈親自奉茶。三生天子一面深味造像之法,一面詢問淨慈寺毀建沿革。
葆甯王含笑來到崔文純身側,小心翼翼地問:“樸懷,那枚同心結……你收到了麼?”
崔文純無可奈何地俯身跪下:“王爺,您讓臣受了一場責罰。”
“他……他敢折磨你?”葆甯王一急,伸手扶他起身,尤為關切地說,“樸懷,既然他如此不念情意,那你就跟了我吧。”
崔文純頓覺無力,又畏懼正與方丈談笑風生的三生天子,隻好小聲說:“王爺,臣以為您放手了。”
“不會。”葆甯王攥住了崔文純的雙手,清麗的面容上滿是柔情,“樸懷,我這一輩子怕是要栽在你身上了。”
崔文純掙不開葆甯王的桎梏,惟有明言道:“王爺,您與臣絕無可能。當年給您帶棗花酥……是臣不忍見您獨自哭泣,絕非對您動情。況且我已與旁人有了肌膚之親,理應從一而終。”
與先前情深彈淚不同,葆甯王此番倒顯得十分淡然:“我思來想去,終于琢磨明白了。你如此非比尋常,自然能得多人愛慕。我不求你與他斷了往來,隻求你能讓我參與其中。日後我把你們都接入王府,咱們三人……”
“王爺!”崔文純駭然打斷,又強行壓低了聲音,“您說的……您說的這是什麼?”
葆甯王輕笑着撣了撣崔文純肩上的竹葉,溫言道:“樸懷,橫豎我要的是你。雖然多了個累贅,倒也無關緊要。我府上房屋共有三百間……還是養得起那個人的。”
崔文純正欲勸阻,忽見葆甯王面容一凜——他趕忙轉過身去,果然見得三生天子滿面春風地站在不遠處,正慈顔含笑地望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