伺候了三生天子十餘年,崔文純永遠隻能從他的臉上看到笑容。或喜、或悲、或驚、或怒,反饋于外表的隻有驅之不散的笑意。起初崔文純認為這是三生天子笃信佛法的功效,但随着皇帝的面相無限接近于佛陀塑像,崔文純竟愈發畏懼起來。
佛面,未必佛心。
崔文純當即跪倒在地,叩首道:“皇上。”
三生天子笑意盈盈地近前三步,俯身扶起崔文純:“崔卿不必多禮,朕決意着人為淨慈寺題寫一聯,不知卿可有意?”
“臣遵旨。”
崔文純提筆蘸墨,題了一句“乍警石穴由梵呗”。剛要寫下聯,忽見端欣、冷濂生、喬洪吉、楚尚楓四人分列兩側,個個神情肅穆。他心中悚然一驚,當下不敢獨出風頭,便擱筆跪下,沉聲禀奏:“皇上,臣實在寫不出下聯了。”
三生天子擡手一指葆甯王:“近來聽聞皇弟常與崔卿溫言叙話,想必能切實體察崔卿筆下未盡之意——你來繼續寫。”
葆甯王乖順地磕了個頭,随後執筆題了。
“乍警石穴由梵呗,打破昏衢有鐘聲。”三生天子朗聲念了,不由凝眉褒貶道,“似具禅意,卻又不足。淨慈寺雖以鐘聲聞名于世,又豈可專言‘晚鐘’?”
聽了此語,葆甯王再度跪下,恭謹應道:“臣弟多謝皇兄訓谕。”
三生天子滿意颔首,本欲執筆親拟,忽見一小宦官捧匣而來。虎嘯林開啟木匣,小心翼翼地将奏疏抽出,繼而雙手上呈。三生天子擱筆禦覽,俄爾大力合上奏本,擡眼看向群臣。
見狀,衆人面面相觑,當即垂手肅立,根本不敢作聲。
皇帝又轉向龐天邦——彼時龐天邦正與保萬全商議遷都後錢塘是否應另易别名,見皇帝看來,當下上前詢問:“主子有何吩咐?”
三生天子一時并未答話。
方丈憂心忡忡,惟恐是自己伺候不周,到時牽連淨慈寺大小僧衆一同坐罪。惠明暗地裡向他擺了擺手,示意他不必杞人憂天。
群臣一同瞧着皇帝手裡的奏疏。
奏疏由木匣進呈,必為宰執所拟。如今宰執俱已伴駕南巡,惟有崔缜一人留京輔政,奏疏定是由他拟得送來。再觀皇帝面帶驚愕,竟顯彷徨——則奏疏内自然不是佳訊。
興許又與太子有關。
衆人默然自思。
良久,還是虎嘯林壯着膽子上前一步,低聲問:“皇上,可是京華……京華出了什麼變故?”
聽得此語,三生天子憬然有悟,揮手道:“都跪下。”
在場衆人當即齊齊拜倒。
三生天子環視了群臣一遭,終是仰天長歎道:“崔缜來疏上禀——河東郡公施世修已于十日前殁了。”
崔文純與楚尚楓登時變了神情。
三生天子複說:“且将施氏家世根底如實奏來。”
端欣叩首禀奏道:“施桐,殁于劍南戰陣,無谥,生施鑒、施鈞;施鑒、施鈞,同日殁于河東戰陣,各贈一官,無谥。鑒無子,鈞生施正公;施正公,讨漠北建功,奉敕初封世襲三等河東伯,逾月殁于漠北戰陣,贈一官,谥忠,生施善心。”
冷濂生接過了話頭兒,繼續上奏:“施善心,襲封世襲三等河東伯,以功晉奉敕初封世襲一等河東侯,後臨陣憂急而卒,谥忠烈,生施世修;施世修,襲封世襲一等河東侯,以功晉河東郡公,子施璞先卒,今亦卒。”
頓了頓,他又道:“河東施氏業已絕嗣,郡公之爵……按例當除。”
崔文純暗歎:“施氏族人鏖戰疆場,曆經九死一生方才換得了世襲罔替的無上尊榮。數代之積,至此無存。”
“拟旨。”
聞言,崔文純先跪下叩了首,而後鋪紙執筆,等待皇帝的吩咐。
三生天子沉吟片刻,因說:“賜谥忠定,追贈河東郡王,着太子親臨祭奠;賜陀羅尼衾,開内帑,賞銀五千兩治喪。”
崔文純草拟完畢,于心内斟酌了許久,卻終究照實奏道:“皇上,河東府絕嗣……陀羅尼衾、治喪賞銀恐已無人可賜。”
“施世修秉性忠貞,本應由朕親往憑吊,則亦可由朕為治喪總領。可惜朕目下正在江南,一時難以遽返,便着太子暫理其事。崔卿、楚卿與施璞素有往來,且令你二人從旁輔弼。”
“臣遵旨。”崔文純又提筆添了數句,而後交由内侍快馬發往京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