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文純慘然一笑:“崔家是皇上的眼中釘、肉中刺,如今終于要到連根拔起的時候了。”
喬洪吉寬解道:“你既醒了,我稍後便進宮勸一勸皇上,至少也要讓你免于入獄。但你也要有個應對——崔府的萬貫家财……估摸着是保不住了。”
“喬監,不必入宮了,我是逃不掉的。”崔文純望向躍動的燭火,暗暗攥緊了拳頭,“等……我要等……”
“等什麼?”
“等一個人。”
……
慕霜宮,靜耽齋。
暑熱未消,衣帽整齊的皇帝由四名内侍攙扶着來到門邊遠望。入目皆是秋意蕭然,宮闱處處一片死寂。新近返京的柴望祯領着莫元舒跪在齋内,遙遙地看向昏沉幽暗的天色。
“中秋之夜,太上皇在位時是必定要懸挂明燈的。”皇帝拄着桃木拐回過身來,極力地擠出了一抹笑意,“可惜如今一切從簡,看不見了……看不見了……”
柴望祯沉聲道:“皇上崇儉拒奢,一心效法太祖,實為社稷幸事。”
隻感受了片刻的熱意,皇帝便劇烈地咳嗽了起來。宗承受端着一個青花雲紋碗快步趕至,把新鮮取得的鹿血送到了皇帝嘴邊:“主子請用。”
皇帝無可奈何地伸手接過,緩緩将未經任何加工的鹿血飲入腹中。
味道不怎麼樣。
“如矜,你怎麼魂不守舍的?”皇帝用巾帕拭了拭唇角血迹,意有所指地問,“方才你奉旨入宮時恰好遇上了翁策之出去,他對你說什麼了?”
“回皇上的話,”莫元舒磕了個頭,照實禀奏,“翁公隻是說要與大理寺卿丘浮沉一同辦一件差事,沒說具體要做什麼。”
皇帝微微點頭,步履蹒跚地往回走——他不到三十歲,走起路來竟比年近八十的端欣還要艱難。皇帝日日最多能睡一個時辰,又經常通宵批閱奏疏,原本就漸趨衰弱的身子更顯得日暮途窮。
如今的禦膳房連一葷一素都省了,每日單單送一碗熱氣騰騰的小米粥應付了事。靜耽齋伺候的宮女内侍就盼着皇帝喝粥——倘若皇帝能将一碗小米粥盡數喝完,靜耽齋内必定一派歡天喜地,宛似過年。
“我受禅登基已有兩月,吃、住都在靜耽齋。除了那次給太上皇請安,連一步也沒出去過,真憋屈。”皇帝沉重地喘息着,“如矜,你也别再擠在翁策之府上了,寄人籬下的滋味兒……不好受,我今日就賜你一座宅邸。”
“謝皇上隆恩。”
莫元舒俯身叩首,卻不願要什麼宅子。近日來,他忙着與中書侍郎、同平章事柴望祯處置中書省庶務,始終沒有工夫去見樸懷。不知道樸懷在得知了楚尚楓的死訊後能否坦然接受……
不論怎麼說,他并未忘記自己與樸懷的約定。
他已為樸懷備下了生辰賀禮——一枚由他親手縫制的同心結。即便雙手被針紮得傷痕遍布,他也甘之如饴。此外,他剪下了自己的一縷頭發,預先放置于錦囊之中,打算在今日與樸懷正式結發。
雖不能明媒正娶,但結發是勢在必行的。為了妥善完成這個禮儀,他甚至特地備好了紅絲帶,用以捆縛二人的頭發。
正準備往崔府去,宮中内侍忽來傳旨,莫元舒不得不先往靜耽齋來。一來二去,竟耽擱了許多時辰。
“淇風宮情形如何?”皇帝問。
宗承受跪着回話:“太上皇已迎娶肅靜伯之女葉甯專、廣陽伯之女穆芝梅為德太妃、淑太妃——新納的兩太妃之中,以德太妃尤為得寵。昨日太上皇與德太妃同演《西廂記》,淑太妃在旁作陪。穆氏不知道說了一句什麼,惹得太上皇大發雷霆,将自東海尋得的夜明珠砸了個稀巴爛。”
當年龐天邦初任金陵統鎮太監,上奏宣稱東海龍宮有一顆夜明珠,堪稱曠世奇珍,請求派人求取。三生天子下诏允準,龐天邦便組織了十二支船隊出海尋找,每支船隊約有千人。最終隻有一支船隊按期返回,并當真帶回了那顆光芒萬丈的寶珠。
至于哪兒來的“龍宮”——所有人都諱莫如深。
“《西廂記》……他也曾陪着母後演過。珠子無所謂,隻是可惜了為尋珠而死的萬餘百姓。”皇帝費力地挪到炕上,繼而慘白着臉色盤腿坐好,“如矜,當年你入東宮為司經大夫……我曾答應你,掌權後為令尊平反昭雪。”
若是初返京華之時,莫元舒自然欣喜若狂;可如今他與崔文純定情已久,早就變了心思。如若父親的平反必定要以犧牲樸懷為代價,那他情願到此為止。畢竟不論平反與否,死去的人都已經死了。與其再搭上樸懷,不如維持現狀。
“怎麼……你不願意?”鹿血的功效漸漸讓皇帝的皮膚泛起了鮮豔的潮紅,他仿佛身在雲端,意識也稍有恍惚,“其實……賜你宅邸與為莫度回平反……歸根結底是一件事兒……”
莫元舒的心頭霎時激蕩起了重重不安。
話未出口,皇帝忽覺顱内傳來了一陣針刺般的疼痛。近來政事紛擾繁劇,連帶着常常咳嗽,自然頭疼難忍。
柴望祯看着皇帝,頓感一陣凄惶。
諸位太醫一再要求皇帝歇心養靜——眼下柴望祯也以此言奏上,皇帝卻不以為然:“歇心養靜,歇的是‘閑心’,養的是‘閑靜’,可我怎麼閑得下來?”
話音剛落,胸口亦悶悶作痛。皇帝喘着粗氣躺回炕上,顱内劇痛不減半分,隻得痛苦不堪地翻來覆去。
宗承受急急地請來兩名太醫,他們跪着為皇帝請了脈,彼此相視一眼,繼而齊齊道:“還望皇上歇心養靜!”
皇帝歎道:“你們一貫會說場面話,到頭來仍是讓我‘歇心養靜’。将來縱使猝然暴崩,也是我不曾‘歇心養靜’的緣故,你們自然能撇清幹系了。”
聽了此語,太醫們俯身拜倒,根本不敢吭聲。宗承受隻好讓他二人先行離去,自己轉回炕邊,憂心忡忡地望着皇帝。
“天底下人人都想做帝王,我看帝王也不過如此。吃什麼、喝什麼、穿什麼、用什麼,樣樣兒做不得主。反倒落得了一身的病,頭疼難忍、咳嗽不止……”
柴望祯輕咳一聲,禀奏道:“還請皇上慎言。”
“好吧,是朕失言了。”皇帝勉強笑了笑,又無比艱難地對莫元舒說,“朕已下诏,免去崔文純‘翰林學士’與‘世襲一等瑞國公’的官職爵位,令翁策之會同丘浮沉火速查抄崔府。如矜,今日由朕做主,就把崔氏的瑞公府……賜給你了。”
莫元舒駭然擡頭,失聲叫道:“皇上!”
柴望祯從旁催促:“莫如矜,速速謝恩!”
“臣……臣……臣……”莫元舒心弦大亂,根本說不出話來。
“算了,自家人……不計較這些。”皇帝疲憊無力地一擺手,“崔缜、施世修陷害忠良,罪大惡極。雖已身死,不能姑息。如矜,朕特許你明日帶人去挖他們的墳茔、劈他們的棺椁,以洩心中之憤——今日天色已晚,你去崔府看一看,盡快搬進去也就是了。”
莫元舒失魂落魄地一磕頭,随後快步往齋外去。一不留神被門檻兒絆了一下,登時跌倒在地,連頭上的烏紗帽都摔到了一旁。他隻念着樸懷安危,站起來便走,根本沒察覺頭上空無一物。
好在宗承受身邊的小内侍眼尖瞧見,捧起烏紗帽就追了上去。
“如矜公,您可得戴好了這頂帽子。”小内侍攔住匆匆向前的莫元舒,含笑說道,“隻要這頂帽子在,崔學士那兒……就還有轉機。”
莫元舒原本還正忙着道謝,聞言一驚:“小公公,您怎麼……”
“崔學士救過我一命。”小内侍一歎,“紫微郎,好好當您的官兒。隻有您在官位上坐穩了,才有機會保住崔學士不受嚴懲!”
莫元舒聽得雲裡霧裡,還待再問,那小内侍卻已邁步轉回靜耽齋去了。莫元舒咬了咬牙,将烏紗帽往頭上一扣,匆匆出宮奔崔府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