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問你!”翁策之回頭怒喝。
莫元舒難以置信地轉回身來,瞪着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眸望向崔文純——崔文純仍是那般平靜安閑,雖已被人鉗制着兩臂按跪在地,卻依舊神情泰然,對莫元舒報以淺笑。
溫和而疏離。
就與當年二人初逢于禮部官衙時一樣。
莫元舒險些淌下淚來,隻覺得柔軟的内心正在泣血。他很想将翁策之手裡捧着的诏書搶來撕扯粉碎,但他不能——他要保住頭上的烏紗,以“朝廷新貴”的身份護住樸懷。倘若眼下與翁策之動武,隻會讓身陷囹圄的人再添一個。這種殉難一般的犧牲或許存在獨特的意義,卻并無任何價值。
他奮力地約束着本性的沖動,強行逼迫自己的唇舌依照崔文純預埋好的伏筆往下說。
“素昧平生。”
翁策之得到了滿意的答複——莫元舒說出了這句話,日後便再也沒有理由幹涉崔文純的生死榮辱了。
“如矜,先前我向皇上進言……将這座瑞公府賜予你為宅邸,想來皇上已然頒下口谕了。”翁策之捋着長髯,緩緩踱至莫元舒身側,含笑詢問,“你打算何時搬進來?”
“多謝翁公。”莫元舒低下頭,讓人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即日搬入。”
丘浮沉命仆役們收拾了幾件換洗衣物,交由崔文純背着,随後便押送他往掇香寺去了。
衆人自正門而出,崔文純最後一次轉頭瞧了瞧這座氣勢恢弘的府邸,不由對押着他的皂吏道:“平日裡我都難得從這正門出入一回。幼時隻覺着府内路徑舛雜,巴不得換個小宅子。如今倒好,家沒了。”
皂吏們默然不應——他們将崔文純反剪了雙手,捉着直奔掇香寺而去。
掇香寺已不複往日氣象。原本與崔府頗有往來的方丈被逐出京華,連帶着沙彌們也一哄而散。裡外站的都是宮中内侍,禦林軍将士往來勤謹巡視。
宗承受自居方丈靜室,各殿内均以木栅充作阻隔。堂堂敕建掇香禅寺,竟被徹底改造成了監牢。
靜室内,宗承受高坐上首,坦然接受了崔文純的叩首之禮。丘浮沉上前兩步,拱手道:“宗公公,人帶到了,本官也要入宮向皇上複命了。”
宗承受起身還禮,笑道:“丘棘卿不必客氣,這裡有我,您盡管安心就是了。”
丘浮沉回身瞧了瞧崔文純,當下匆匆步出。
“你去查查,”宗承受回頭望向身邊的一個小内侍,吩咐說,“如今這掇香寺哪處适合關押人犯?”
“回師傅的話,”小内侍恭謹守禮地答道,“天王殿、大雄寶殿、觀音殿、地藏殿、文殊殿、普賢殿、彌勒殿、西方殿都空着。此外,尚有東面兒的幾座房舍可供羁押。”
宗承受垂首打量了崔文純一番,冷笑道:“将崔犯送到東面兒,别髒了神佛的法眼。”
皂吏們押送崔文純出了靜室,立時有一隊禦林軍迎了上來,随後就往東邊去。衆人經屋後的拱橋一路向東,崔文純環視四周,倏爾念及自己曾與莫元舒同來此處秋遊,一時惘然若失。
步出竹林,卻見那幾處房舍也已被改建成了牢房。
隊正冷笑道:“崔公來得早,可以好好挑一間。”
崔文純心神不甯,便胡亂指了一處最為狹窄簡陋的屋室,旋即被大力推入。這一下本不礙事,不料他一頭磕在了木栅上,登時有些發暈。
見牢門、房門都落了重鎖,崔文純靜靜倚靠着牆壁,開始了漫無目的的等待。至于要等待什麼,他也不清楚。或許是立斬,或許是充軍,或許是流放——終歸不會是什麼好結果。
就這樣等到夜幕降臨,房門處終于有了動靜。一名士卒拿着兩個玉米饽饽走入,大力往裡一扔,另抛下一句“吃吧”,便再也不見了蹤影。
崔文純費力地側過身,用被牢牢捆縛着的手自地上撿起髒兮兮的饽饽,想起自己過去吃的是什麼,又瞧瞧眼前,隻覺得甚為好笑,不免也琢磨着“一死了之”的喪氣話了。
他剛準備将饽饽藏到草席子後面,竟另有人自門外進來了。崔文純循聲望去,但見宗承受領一人緩緩步入。那人眼神躲躲閃閃,雙手都揣在袖中,佝偻着腰背,神情尤為詭秘。
“放肆!崔學士好歹也曾是朝廷命官,怎麼能吃這個?”宗承受厲聲斥罵那些差役,“見人下菜碟兒,趨炎附勢,仗勢欺人,你們這些狗奴才!”
差役們狼狽不堪,趕忙備了些好酒好菜端入牢中。宗承受一腳踹在頭領的屁股上,怒道:“還不給崔學士解開綁縛!”
崔文純由着他們解了繩索,卻也沒有就此進食,隻是望向宗承受,等待着他的下文。
“崔學士,我來為您引見!”宗承受難掩興奮地把身側的那人向前一推,“這位是典官郝勝清,表字繼芳。他已在大理寺供職多年,頗有些手段,一貫深得信賴——學士,他還是您的熟人呢。”
郝勝清笑嘻嘻地向崔文純一點頭。
崔文純暗自生了幾分提防。
宗承受是皇上身邊兒的親信,方才斥責差役是施恩,如今引見典官是興威。恩威并用,必有圖謀——況且他并不認識郝勝清。
宗承受親自關上屋門,繼而踱至牢邊,朝着他笑道:“崔學士,您在朝廷侍奉了太上皇許多年,素來甚為可靠;而我一介閹人,錯蒙主子寵信,自然也要竭智盡忠。咱們都是伺候皇家的奴仆,也不必玩兒那些虛頭巴腦的彎彎繞,就打開天窗說亮話吧。”
“求之不得。”崔文純坦然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