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依着你說,誰是特等罪?”皇帝吃力地坐直身子,面上滲出了些許虛汗。
“特等罪者原有五人,即端欣、冷濂生、崔缜、施世修、崔文純。今其中四人已死,隻好不做追究,單将崔文純一人發往南疆便是了。”
“不可!”莫元舒駭然變色,朗聲道,“皇上,南疆窮山惡水,非常人所能久居。崔文純自幼錦衣玉食,從未受過這等苦楚,自然壽數不久——若他死了,難免有損皇上仁慈濟世之譽。”
皇帝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揉着胸口道:“莫卿曾于南疆長流十載,眼下不也康健如初了麼?況且若非崔缜、施世修合謀陷害,令尊本不會蒙冤下世,你也就不必身赴南疆了。朕既受禅登基,理應一掃前愆。倘若不是卿等一力谏阻……似崔文純這等奸邪,早便以死贖罪了。如今留他不殺,已是格外開恩了。”
一向默不作聲的高骥忽而開了口:“查抄各家收獲頗豐,大庫因此倍為充裕。而自裁撤了各地統鎮太監之後,朝廷開支大減。此時如不抓緊發力,惟恐功虧一篑。”
莫元舒急道:“高師傅……”
“很好!”皇帝自懷中摸出一方“卍”字紋明黃手絹,一面擦拭着虛汗,一面如釋重負地笑道,“近來殚精竭慮,深憂不能中興社稷——而今确有收獲,朕也算不負頭上冠冕了。明年是明泰元年,朕決意于正月加開恩科,衆卿務必謹慎應對。至于翁卿所奏……一概照準,先将崔文純發往南疆。待恩科終了,再處置其餘一等、二等、三等罪者。”
翁策之喜道:“是!敢問皇上,何日令崔文純啟程?又将他發往哪座州府安置?”
皇帝正欲答話,忽而劇烈地咳嗽了起來。見隐隐有血沫濺出,群臣無不駭然。宗承受更覺慌張,剛準備去傳太醫,卻被皇帝一把拽住了袖子。
望着炕前溫順垂首的臣工,皇帝至為艱辛地出言道:“朕元氣猶在,尚有時日。翁卿,令崔文純克日啟程,不得拖延。”
“是。”
“發往哪座州府安置……依你之見呢?”
翁策之拱手奏陳道:“愛州。”
莫元舒聞言大駭——他此前于嶺南羁留十載,雖說甚為困苦,但畢竟尚屬南疆偏北一側。可愛州與京華相距何止萬裡,況且另有瘴疠之苦。縱使崔文純一貫安之若命,恐怕也難以逃過此劫。
莫元舒瞧着斜前方的翁策之,知曉他必欲除崔文純而後快,自己卻無法再做勸阻,心内霎時滿是怨憎。
“準了。莫卿,你去提人,都退下吧。”
俟群臣次第退出,又有幾名小宦官捧了數十封奏本緩緩走入。
皇帝顫着手提筆蘸墨,繼續披覽奏疏。他一一看過每個字,而後凝眉細思,最終将心内所想化作筆下千言書于紙上。
三生天子在位之日,常以宦官代批奏本。待皇帝受禅嗣位,免去宦官批答之權,無形中也使自己愈加疲累。況且各地統鎮太監被悉數撤回,地方已無心腹密奏,凡事皆須皇帝自行裁奪酌辦——這類繁瑣的工作日複一日,永無停歇。
而皇帝又與三生天子迥然不同,力求事必躬親、面面俱到,往往通宵達旦,絕不敢有任何疏忽。凡是下诏傳令,皆頒以禦筆手書,不需翰林學士、中書舍人捉刀代筆;自即位以來,宮内未曾擺一宴、未曾觀一戲,每日隻用一膳——如此乾乾翼翼,堪稱夙興夜寐,就連太祖皇帝亦難以企及。
皇帝用盡全身氣力地寫了幾個字,忽而喊了一聲:“宗承受!”
宗承受原本在外面兒吩咐給皇帝準備驅寒的姜湯,聞言立時邁步趕了回來,跪倒應了:“奴婢在。”
“今日是母後的生辰,你命人帶上禦膳房的‘四樣糕’……送到安陵的母後繪像前上供。”
自從慈仁皇後崩逝以後,三生天子敕令禦膳房——将陸皇後生前愛吃的蜂糖糕、綠豆糕、牛乳糕、栗子糕設為常備點心,号為“四樣糕”,以示追悼亡妻之意。
宗承受步去外面兒傳了話,又捧着一盞蟹殼黃的龍紋鈴铛杯回來遞給了皇帝——裡面裝着新鮮熬制的姜湯。
“也不知道……太上皇還記不記得我母親?”皇帝低下頭,眼圈兒漸漸地紅了,再也喝不下去手裡端着的姜湯了,“母後長眠安陵十餘年……她還會記得我麼?”
“殿下是慈仁皇後惟一的血脈,慈仁皇後是絕不會忘記您的。”宗承受起身淨了淨手,繼而轉回桌案旁跪下,小心翼翼地給皇帝剝起了橘子。一面剝,一面偷眼打量着皇帝的神情——可惜天色昏沉,他隻能瞧見如同骷髅一樣的輪廓。
皇帝已然擱下了姜湯,正死死盯着面前堆積如山的奏本。橘子皮落在宗承受身前的銅盆裡,發出“當啷”一聲響。皇帝忽而動了真怒,将鈴铛杯一把掃落在地。胎薄若紙的瓷器碰觸到堅硬的地磚,霎時四分五裂,姜湯有不少濺在了宗承受身上。
宗承受駭然望去,卻見皇帝不知何時已滿面淚痕。
“殿下!”宗承受顧不上再剝橘子,立時沖上前抱住皇帝,“殿下……您怎麼了?”
“我……我……”皇帝反手環住他,顫聲道,“眼睛……眼睛……看不見了……我看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