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骥生有一雙炯炯有神的丹鳳眼——五官周正不說,另有一把美髯襯得他莊重清肅,與正人君子一般無二。莫元舒原本已心生幾分親近之意,卻因崔文純的諄諄告誡而強行散去了坦誠相待的打算。
樸懷說過,這是個陰險毒辣的人,要提防。
念及崔文純,莫元舒心中又有暖流輕輕淌過。被人惦念的滋味是如此的甜蜜,讓他忍不住想要沉溺其中。
守瑭齋内寥寥地點了幾盞膏燭,三人見了禮,随後次第落座。高骥令丫鬟獻了茶,繼而遣出一衆仆役,朝另兩人笑道:“二公方才在淇風宮内侍候,不知太上皇的萬壽陳設如何?”
莫元舒剛要如實作答,猛地記起崔文純的叮囑,登時閉了嘴。
蘇寺生端起蓋碗兒喝了一口,一面思索着措辭,一面緩緩地說:“太上皇還是皇上之時,守瑭公也見過萬壽節的恢弘場面。這才幾年,怎麼反倒忘了?”
“瞧妙禅公這話說的,”高骥始終溫和地笑着,連雙眼中都盛滿了無窮無盡的笑意,“我與紫微郎一樣,長年累月不在京華,難道就不許我問一問麼?”
聽高骥點到了自己,莫元舒禮節性地颔首緻意——不料這讓高骥直接将話題轉到了他身上:“早聞紫微郎的滿門親眷陷于冤獄,到底是崔缜作惡太過。皇上沒能将崔文純處死,到頭來還是流放愛州了。”
莫元舒生硬地擠出一抹笑容:“此事自有聖裁,不勞守瑭公費心。”
聞言,高骥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又難掩憂戚地說:“今日之所以請二公來,其實是為了一個昨日才抵京的訊息。二公有所不知,世襲一等常國公遊鑒元于月前下世了……”
蘇寺生悚然一驚:“這是怎麼回事兒?國公爺一向身體硬朗,怎麼會……”
話未說完,高骥已開了口:“翁策之把他編入了一等罪,發往江南躬耕。國公爺何曾受過這等屈辱?南下途中又遭百般苛待,就這麼死了。”
蘇寺生重重地一拍桌案,淚水潸然而下:“當年我被先帝降诏申饬,群臣無人敢救,惟有國公爺為我仗義執言,大恩大德時刻銘記在心……太祖皇帝定基開國,若無一幹勳貴披肝瀝膽,焉有今日的太平天下?皇上苛責太過,難有‘仁君’之評!”
高骥也陪着掉了一回眼淚:“皇上經太上皇言傳身教多年,卻毫無進益。為君急功近利,不恤臣下疾苦,實在傷透了咱們這些臣子的心。公侯之家的祖宗尚且是為本朝出生入死過的,居然是這等下場……咱們并無戰功,亦無爵位,到頭來又該何去何從?”
莫元舒在旁坐觀,一面假意掩面而泣,一面細細打量着二人的神色。或許是樸懷的話讓他先入為主了,他格外關注高骥的一舉一動,卻隻能從這位“高師傅”眼中看出真切的悲恸。
高骥似乎的确在為常國公的謝世而倍感憂傷。
“二公,”高骥用手帕擦了擦淚珠,不勝感慨地說,“翁策之、丘浮沉擅權亂政,專以嚴刑峻法苛待同僚,誠非社稷之福。昨日我奉敕面君,聽得翁策之密奏皇上賜死崔文純……凡事做絕,讓舊臣們全無立錐之地,我看……我看遲早要壞大局。”
“守瑭公,莫非皇上允準了?”莫元舒急急發問。
“沒有。”高骥捋髯輕歎,“是我谏阻了皇上,皇上這才決心施以寬宥。但我瞧了瞧……皇上的‘微恙’怕是難以痊愈了——興許就是這幾個月的光景了。倘若翁策之、丘浮沉鼓動着皇上頒下一道诏旨,殺盡舊臣……事情反為不美。”
莫元舒大覺震駭,喃喃道:“不會……不會……太上皇已然勸得皇上寬宥了樸懷,皇上絕不會……”
高骥端起一盞“顧窯”燒制的青花蓋碗兒,意有所指地說:“當初咱們力勸皇上赦免楚尚楓,皇上也答應了,可結果又如何?楚尚楓不還是身首異處、屍骨無存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