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彌漫起霧氣。十來匹馬橫七豎八倒在枯枝敗葉中,廢墟間,一塊斷裂的木闆被推開。
姬青翰的左半張臉上都是凝固的血迹,右臉上被亂枝劃出數道擦傷,下颌與額頭上布滿淤青,唇色青白,活像具死屍。
他支起搖搖欲墜的身體,嘔出一口鮮血,随後手臂一軟,跌回地面。五髒六腑傳來劇痛,姬青翰神色恍惚,雙目前有血光浮現,似有千萬殘破的光影在眼眶中跳躍、騰挪。
山崖之下是一片高樹深林,毒蟲蟄伏,林中瘴氣彌漫,似乎經年無人踏足。
從跌下山崖到現在不知道過了多久,樓征居然還沒找來,眼見夜深人靜,寒風凜冽,姬青翰被凍得牙關打顫,别無他法,隻能摸索着,先從虹車廢墟上拆下一盞金蓮花燈照明。
花燈被磕碎了一角,好在燈芯完整。他點起燈盞,一張臉在幽幽燭光下顯得蒼白憔悴。
環繞的瘴氣被陰寒的夜風吹開,頭頂有兩三點鬼星懸挂在空中。燭燈原本如豆粒大小,此刻,倏然被吹拉成長長的一線。
瘴氣當中,一道瘦削的豎影徒然逼近。
密林深處,似有鈴聲萦繞。
姬青翰脊背緊繃,汗毛倒豎,隻覺毛骨悚然,驚懼的喊聲卡在咽喉間,欲發不發,卻見霧氣逐漸淡薄,那道豎影緩慢地顯出一個人的輪廓。
先出現的是玄衣朱裳,視線上移,緊接着是腰圍的紅繩流蘇,衣袍攏在他身上空蕩蕩的,顯得瘦骨嶙峋。
他手執兩根漂亮的雉雞翎,詭谲圖騰環繞在掌背與頸項上,色如烈火。頭頂戴着一張猙獰的吊睛圓目木制面具,白色的、長長的頭發披散在身後。
他穿行在瘴氣中,似一道沉郁的光,舉手投足間都缭繞着一股衰弱病氣,但脊背挺直,又如同一株不朽青松。
對方見到破爛似的姬青翰,步伐一頓,掌中長翎顫抖,有些困惑地歪過頭。
四目相對,異口同聲。
“你,是人是鬼?”
姬青翰分辨不清眼前人是人是鬼,但他知曉,如果對方不幫他離開,那自己今夜必死無疑。
他憋得頸項浮出一層不正常的紅,好不容易臉上有了些血色,終于穩定了心神,緩慢開口:“我是人,我名叫……賦長書。”
對方将雉雞翎别在腰後,曲下身來。
離得近了,姬青翰終于看清了他的臉。
與古怪裝束不同的是,這人擁有一張不似世間人的芙蓉冷面,恍若神仙。
狹眸長睫,瞳色淺淡,眸尾有黛青色的雀翎紋。雙耳墜着長流蘇挂飾,長度及前胸。
他說:“我不是人,也不是鬼。”
隔了一陣,他垂下頭,臉龐在月色下似蒙着一層紗,顯得缥缈遙遠:“我叫卯日,是靈山十巫之十的巫禮。”
姬青翰深吸了一口氣,卻被胸腔中的血液嗆得咳嗽起來,他沒想到早先還在談論靈山十巫,夜間便在密林濃霧中撞見自稱巫禮的“鬼魂”。
他恍恍噩噩,冷汗淋淋,三魂六魄似乎脫離了軀體,隻喃喃問道:“吞花卧酒,宴請群山的人,是你嗎?”
卯日一怔,片刻之後,竟然露出一個發自肺腑的微笑,點了點頭。肉眼可見的高興。他揭下了頭頂的面具,一雙手上的圖騰若烈焰燃燒:“靈山十巫此生,救世濟民,化生萬物……我能感受到,你需要我。”
他的手撫上了姬青翰的心口。
“把你交給我,我會救你。”
***
成王九年,“忘憂君”玉京子為博美人一笑,不遠千裡趕赴西域,求得二十六匹寶馬,随後不吃不喝并辔駕馬而歸。
據說,有人曾在官道上遠遠地望見過他。
那人形容隻見官道坦蕩,前方煙塵翻湧,腳下碎石震顫,如雷的巨響碾過耳畔,玉京子身着高冠博襟立在車頭上,整個人穩如磐石,他背負着長劍,雙目凝視前方,似仙人在禦龍騰雲。
遂有詩人寫下一句“玉京千裡求寶馬,乘龍如虹高軒過”贊其仙姿。
玉京子過豐京的那日,正巧趕上義弟卯日十七歲生辰。玉京子一把提攜過卯日的後領,将人拎上了虹車。兩人一路直往南方靈山而去。
快到靈山時,卯日因為興緻高昂喝得酩酊大醉,玉京子被迫停下腳程。
當着群青草木,卯日拾花而食,撒酒為池,舉杯對着群山唱道:“宴請群山酒一樽,他年草木滿青山!”
玉京子舉杯淡笑,隻調侃他:“異想天開。若想青山滿在,綠水長流,隻是敬天地一杯酒不可能實現。想要滿山青綠,就去栽柳三千裡。想要青溪直流,就去引渠築長堤。以塵,信天地鬼神,不如信自己;信虛無人心,不如信真實行迹。”
“群巫雖有意将你培養為靈巫之首,但你要時刻謹記。世态炎涼,塵世紛擾,莫負初心,且若磷圹漆火,照耀世人,指引前路。”
“知我是我,塵淨光生。
夜點松花,萬載流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