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邊大風驟起,供桌上的火焰朝着春城方向倒伏。
那風太過兇猛,竟然将士兵手中的方盒吹翻在地。士兵彎身去撿,卻見方盒周圍浮現出密密麻麻的誇張面具,有傩神太子、歐陽金将軍、八大十王等等,色彩不一、造型詭異。
士兵被吓得縮了一下手,以為是幻覺,眨了一下眼睛,又看不見那些面具了,他滿頭霧水,想要繼續撿方盒。
忽然聽見一陣響雷般的缶聲,緊接着整個祭壇都在瑟瑟發抖。
卯日頭頂出現了一張金色的青銅獸面罩。
他伸手将面具覆蓋在臉上。
排山倒海的缶聲接踵而來,大風吹翻了供桌,桌上的貢品如同紅豆彈落到大地這面漆鼓上。
方盒中的血吸蟲翻滾而出。
又是一聲雷鳴般的缶聲。
大風。大風。
丘處機迫不得已用鬥篷擋住面頰。士兵們短暫地慌亂後,連忙伏低身子半蹲在原地。片刻之後,他們站起身面面厮觑,有些忐忑不安。
雨後萬裡無雲,白洛河堤水勢平緩,沒有人知道是從哪來的妖風。
“怎麼起了這麼大的風?”
“奇怪,你們有沒有聽見什麼聲音?好像是缶聲!”
“我聽見了!有人在擊缶唱歌!”
與此同時,卯日向着右前方邁出一步,步伐好似龍蛇出洞,他身後的虛空中閃爍起五花八門的傩面,千張面具好似一堵高牆壓在土地上,逐漸高過了白洛河堤邊高大的祭壇。
百神聚此。
卯日的右手中出現了四根細長的翎羽,在風中抖動。
大風吹得中蠱的祭司們身形不穩,猶如弱小的荒草左右搖晃。
卯日轉過面,金色的青銅獸面具獸瞳外鼓,如同猛獸一般虎視眈眈。他又朝着左側邁了一步,左手中也出現了四根翎羽。
卯日身後的千面高牆消失,一堵豎直的缶陣高牆憑空出現。
陣中每張金缶都呈方形,缶身鎏金刻花,四角有獸耳,缶面微鼓,無人擊缶也能鳴響。
卯日雙手于胸前交叉,指縫間夾着的八根翎子如同孔雀抖羽。
他開口,唱道。
“諸天百神,皆聚于此。
擊缶而歌,迎舞謝禮。
許鬼族祭司,取生人為魁。
除世間邪祟,滅災厄病疫。”
随着一聲驚天巨響,缶面陸續出現了衆神的面龐,有的怒目圓睜、有的慈眉善目。它們都沉靜地審視着世間,觀察着衆生的一舉一動。
那八根翎羽在大風中顫抖,最後似乎系在了一塊東西上,再也不抖動了。
卯日仰起臉,金色的青銅獸面具上流過一道光澤。
“百神恩典,許祭司點樓征為魁。”
左右搖擺的祭司隊伍中,唯獨樓征身形穩健,當卯日點他為魁,樓征似乎突然蘇醒過來,猛的擡起頭,隻是雙目緊閉,唇上毫無血色,面頰上的血吸蟲卻不再移動了。
他頭頂有根細長的絲線延伸出去,伸進高高的虛空中。不光頭上有魁絲,就連他的四肢也分别被兩根魁絲連接着。
一共八根絲線,豎直落下來,仿佛空中有一隻無形的手正在操縱傀儡,探下的魁絲在大風中紋絲不動,輕而易舉吊起樓征這個人。
卯日彎曲了左右手的小指與無名指,夾在當中的兩根長翎一倒。
電光火石間,樓征僵硬地擡起腿,一腳踩在翻滾出的血吸蟲上。
緊接着,他的身體便頓住了。
卯日繼續操縱樓征,這次他動了中指與無名指間的翎子。
樓征一頓、一頓地擡起手,動作逐漸熟練,甚至開始活動手腕與腳腕,他碾碎了腳下的血吸蟲蠱,迅速擡起手,用三指釘在自己身上那枚血吸蟲的周圍,困住皮下血吸蟲移動。
卯日輕聲道:“蛇蟲退避,疫病當死。”
丘處機甚至來不及制止樓征,眼睜睜看見他拔出一隻松香,杵到了自己的臉上。
星星點點的香火灼傷了皮肉,下面的血吸蟲似乎感受到了炙熱的溫度,奮力掙紮起來,将那片皮膚頂得聳動,似乎泥中蚯蚓将要破土而出。
遊神驅邪,破除災厄。
白洛河激蕩,上遊似有嘶喊聲傳來,雄壯的缶聲中,遊神踏樂而來,他們身後的彩旗獵獵,腳下浪花如雲。
乍一看去,仿佛千軍萬馬從河上殺來。
遊神殺到祭壇邊,撞見了被蠱毒纏身的祭祀們,當即一個個面紅耳赤、怒目圓睜,踩着浪湧上了祭台。
藍面的魁星用朱筆将蠱蟲的位置圈起來,紅面鐘馗桀桀大笑,從腰間拔出一把三尺寶劍。
卯日與鐘馗的動作重疊。
他的目光瞄準了被朱筆圈住的血吸蟲,鐘馗的劍也對準了皮下的惡蟲。
隻見白光一閃,寶劍劃開皮肉如同劃開一塊布,黑漆漆的蠱蟲被劍刺穿,鐘馗迅速将蠱蟲挑出祭祀們的身體。
卯日旋身,狠狠一碾。
鐘馗的靴子也碾上了挑飛在地的血吸蟲,手中的長劍直插入地,将餘下血吸蟲剁成了數斷。
缶聲如潮,好似掌聲。
萬千神面放肆大笑起來,似在贊賞祭司漂亮的身手。
百神的面具閃爍着,逐一消失。遊神破除血吸蟲後,心滿意足地順着白洛河離開。
風停了。
樓征撿起自己的劍,對着自己面頰上的蠱蟲位置,斜切了進去。
他做這一切的時候閉着眼,丘處機見他如見鬼神。
丘處機沒料到血吸蟲的蠱會有這般古怪,面色鐵青。士兵們也沒想到被操控的祭祀們竟然會自己挑開血吸蟲,仿佛有神佛在操縱他們的身體。
樓征除了血吸蟲蠱後仍然沒有蘇醒,卯日掌管着他的身體,直面丘處機。
“你的血吸蟲蠱從何而來?”
丘處機沒有回答,四周的士兵當即蜂擁而上,仗着人手衆多将樓征圍困在當中,試圖亂劍砍死他。樓征的身上多了許多傷口,好在卯日略懂一些拳腳與劍術,使起劍來還像模像樣。
他揪準時間,踩着士兵的肩翻出去,沖到沒人保護的丘處機身邊,舉着劍就要砍下他的頭顱。
咔嚓——
橫刀接下了樓征的劍。
丘處機驚詫道:“血候!”
李莫閑那張狂傲的臉出現在丘處機身後,他雙手舉着刀,不忘讓丘處機滾蛋。
李莫閑眼一橫:“滾一邊去,礙手礙腳的廢物。”
李莫閑可不是等閑之輩,卯日雖然能操控着樓征躲避開士兵圍困,但還是無法用傀儡打過李莫閑。不過幾招下來,他感到樓征身上的魁絲劇烈震顫,甚至因為李莫閑巨大的力氣崩斷了一根。
他控制不了樓征的左手,樓征的左手便倏然下落。
李莫閑自然注意到了,專朝着樓征的左手攻擊。
不消片刻,又崩斷了一根魁絲。
卯日收了手,操縱着樓征跳下祭壇,往自己身邊奔來。
李莫閑緊随其後。
***
月萬松端着熬好的藥進入房内,發現姬青翰已經蘇醒過來,靠在榻邊,大夫正在為他号脈。
姬青翰十分虛弱,見月萬松進來隻是掀了掀眼簾:“是你……卯日呢?”
月萬松将藥碗遞給大夫:“大人,他去白洛河堤了。去了有一段時間了,估計該回來了。”
姬青翰掀了掀眼簾:“咳咳他一個人去的?”
月萬松也有些擔憂:“他說自己是巫禮,隻是去查看一二,不會有危險……大人,你起身做什麼?”
姬青翰推開大夫,一張臉嚴肅凝重:“胡鬧!去準備馬車,将縣衙中的人召集起來,去找人。”
他因為脫力差點滾下床榻,好在及時被大夫與月萬松扶住了。姬青翰的雙腿上纏着厚厚的紗布,又打了木闆,他根本難以挪動。
月萬松一狠心:“大人,說句難聽的,你去了,隻是給巫禮倒添麻煩。”
姬青翰:“你!”
怒意快速聚集,姬青翰被氣得胸膛起伏,可目光落到自己的腿上,與屋中擺滿的草藥上,一股無力感湧上心頭,他砸了一下床,從未感覺自己這般無能為力。
大夫适時道:“大人之前便受過傷,傷着了根本。這次又被人砸斷腿腳,想要痊愈,至少要養上三個月。隻是痊愈了,恐怕會留下病根,不能像旁人那般跑跳了,甚至陰雨天膝蓋骨會針紮一般的疼。”
姬青翰好半晌才回過神,隻是神色陰蟄,似乎山崩地裂。
他的目光瞧着屋内的人都懼怕不已,好在姬青翰隻是深深咽一口氣:“你們都出去,讓我一個人待一會。”
衆人退了出去,姬青翰掀開了衣擺,望見自己被繃帶纏得寸步難行的雙腿,他目光陰沉,胸中茫然與惱怒之情交織。
周朝從未有過太子是個殘廢的先例,他雙腿徹底殘疾的事遲早傳回豐京,到時候等他的可能不僅僅是懲罰,而是廢太子诏書。
說到底,是他的錯,竟然為了一個賭注,将自己安危性命放在年少輕狂的誓言之前。
他該死。
但是現在他死不足惜,因為他将成為有史以來第一個殘疾的廢太子,死了也是平添百姓茶餘飯後的談資。
姬青翰眸中陰雲不散,他轉過頭,見月萬松重新為他準備了一張四輪車,當即雙目一紅,探手要去夠那張車。
屋内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月萬松與侍女們不放心姬青翰,立即推門進了房間。姬青翰已經滾到地上,正斜靠在榻邊喘.息,腿上的傷又隐隐滲出了血。
他面色本就慘白,現在虛脫無力,擡起眼望來時,目中竟然充滿了一股平靜感,詭異得月萬松不敢離開他的身邊,生怕他做傻事。
“去取紙筆,再将城中驿站信使都喊來。”
侍女取來紙筆。
月萬松憂心忡忡:“大人,你要寫什麼?”
姬青翰手起筆落,道:“請罪書。”
這請罪書不僅要寫,還要發自肺腑。他寫的時候屋外起了大風,吹得窗戶直響,最後猛地吹開窗門,将姬青翰正在書寫的請罪書掀翻了一地,月萬松連忙關上窗,幫着侍女們撿紙頁。
她餘光瞥見上面的書文,暗暗一驚,知曉了姬青翰的身份,猶豫了片刻,忽然道:“大人,你想舉薦我為靈山十巫之一?可萬松無能,恐怕沒有能幫助你的地方……”
劇烈的風聲中,姬青翰的聲音穩如泰山。
“孤說可以便可以。返回豐京之後孤十有八九會成廢太子。但如今宣王隻有三位子嗣,除了我這個長子,二弟資質平平,三弟年紀太小。既然孤能做這東宮之主,自然也能做第二次。”
“孤遲早會重新坐上太子之位。”
他胸有成竹,低聲道,“如果李莫閑不死,孤不放心這麼一個煞神在身邊。屆時,何儒青必定将他收歸己用。他既然敢用李莫閑,那孤必定也要推出一個牽制李莫閑的人。與其是旁人,不如是知根知底的你。月萬松,你可有一技之長?”
他目光幽幽:“若有,孤可以赦你無罪,并将你的孩子接到豐京,當做沐良玉家的旁系子弟,入太學,做周恒公的學生,從此衣食無憂,前途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