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青翰卻道:“若孤猜的不錯,你與其餘靈巫關系和善,你應當十分喜愛他們。”
卯日點頭:“自然。”
“靈山十巫此生,救世濟民,化生萬物。你在世之時所做之事全為了這八字,所以先入為主認為其餘靈巫與你一般是善人義士。但也可能你一開始就錯了,比如社君慧貴妃,你當真以為她隻是好人為了救西周于水深火熱當中,為了保全其餘靈巫迫不得已所為?”
“卯日,你對她們深信不疑,信奉靈山十巫的道義,這便是你的信仰。那孤就可以告訴你,社君觊觎西周江山社稷,權欲熏心。許嘉蘭功高震主,在位之時排斥異己,培植黨羽,把持朝政。他們,絕非良善之輩。”
卯日皺起長眉,姬青翰還沒打算放過他,他一把捏過卯日的腰,按着卯日的後腰窩,弄得卯日身子一晃,下意識扶着姬青翰的肩臂,顫動着眼睑,自上而下觀察着他。
“不喜歡聽?”
他不願意聽,姬青翰偏要繼續道,“你的六哥玉京子……”
姬青翰的聲音戛然而止。
卯日伸出了一指按在他的唇上,擡起頭深深吻到他的唇瓣,堵住了他的未盡之言。半晌,他才松開姬青翰,薄唇上染着一層晶瑩的水光,卯日歪了一下頭,笑意未達眼底。
“你故意激怒我。”
姬青翰同他對視,從容不迫道:“你将自己的喜歡下意識奉為信仰。這種喜歡不堪一擊,信仰也極易崩塌。等到那時,喜愛之情會轉變成被背叛的恨意。何其可笑。所以與其喜歡他人,奉他人為信仰,不如信自己,奉自己為君主。”
“黃天之上無神。地獄之下無鬼。人間失格,唯我長存。”
行舟随着浪晃蕩了一下,姬青翰坐在四輪車中,明明渾身病氣,卻莫名的威儀。
卯日同他對視,其實他從心底覺得姬青翰那副模樣自己該是喜歡的,可聽他說的話胸中卻又生出一股煩躁之意,他捏了一下姬青翰的肩臂,眼光流轉,淡笑一聲。
“太子爺,總有許多法子讓人不快。”
***
行舟靠岸時,卯日同月萬松打過招呼,提着衣擺獨自先行一步。
這是他第一次離開姬青翰獨自行動,太子爺竟然也沒發表看法,随着巫禮大人胡來,月萬松當即察覺到兩位大人生了矛盾。
百色寨依山而建,黑磚木牆,檐下墜燈,遠望去似是墜落群山間的一片黑雲。山澗最低處,一條蜿蜒清溪穿寨而過,溪邊擠滿了賣蔬果的百色人。
卯日走進寨中時,沿途都是背着鳥架的趕鳥人,鳥架上栖息着一兩隻小巧的鳥雀。
果然是臨近趕鳥節。
百色人的服飾與大祭司的禮服不同,卯日觀察了片刻,禮服的長拖尾消失在手裡,身上的服侍便變為百色的藍紫服飾。卯日的頭頂戴着一個巨大的苗冠,耳垂上也墜着長流蘇,他的頸項上挂着巨大的苗銀項圈,行走時總發出清脆的響聲。
大祭司的禮服是慧貴妃一手操辦的,宮廷傩向來禮儀繁瑣,卯日的禮服不便出行,可他從來沒有拒絕過社君的要求。
姬青翰有一點沒有說錯,卯日以社君為尊。
他被隋乘歌送到社君身邊時不過十二歲,自幼又聽聞過社君傳奇事迹,對這位長姐自然心懷敬仰之情。
社君懼怕族中聖蠍,所以他在手背上繪制的是靈蝶。社君命他學習宮廷傩舞、巫醫之術,卯日隻盡心盡力學習,力求達到社君要求。之前放在石雕下的方盒,是貴族女子所用,他自然也知曉那盒子是社君放的。
他死的時候害怕長姐傷心,卻不想自己死後社君登上皇位,權傾天下。
他真的認識社君嗎?
認識的是那位獨自射虎的女子嗎?
還是姬青翰口中說的觊觎天下的亂臣賊子。
卯日登上百色寨的最高處,他在那侯到天色昏暗,寨中人點亮檐下的燈籠,一時間,點點燈火在藍黛山野之間連成逶迤的長龍。
卯日手腕翻轉,掌中便出現了那把二弦花琴,他坐在樓閣的檐上,混着漸暗的天色,彈奏一曲《見鶴》。高處生風,卯日的衣袍飄動。
直到一曲終了,百色下起了綿綿細雨,他心中裝着許多事,不免覺得自己胸中煩悶,看着落雨也緩解了不了焦躁之情。
但在這時,卯日卻聽見兩聲低沉的咳嗽,他放下琴,垂下頭,見姬青翰的四輪車停在樓閣下。
他不願見的太子爺就在樓下。
姬青翰坐在雨裡,身上的衣袍被雨絲暈出點點印記,也不知道在那聽了多久。他不說話,姬青翰也不開口。
終于,還是卯日退讓了一步,可他卻故意譏諷對方:“太子爺,還有閑情逸緻在這淋雨?”
姬青翰沒回話,隻是手腕從扶手上滑下,露出了車邊挂的紙傘。
卯日眨了一下眼,将花琴放在膝上,問他,“你難道不知道,我現在懶得見到你麼?”
姬青翰充耳不聞,隻答:“阮次山領月萬松先回了居所,她擔憂你尋不到路程,所以請孤來找你。”
卯日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可心中卻有一股熱氣堵着他,讓他不願展顔,同姬青翰像往日那般親昵說話。
怪不得會有恃寵而驕這詞,他還沒得姬青翰的寵愛呢,便嬌矜無比,似是一隻驕奢難養的狸貓,隻要有絲毫不順心的事便竄上房梁不見人。
這哪是豔鬼,是祖宗還差不多。
姬青翰仰頭,聲線緊繃,語調卻意外溫柔,隻是口吻仍舊是發号施令的意思,估計一時半會也改不了。
“卯日,下來。”
卯日坐在高處,姬青翰雙腿殘廢根本不可能爬上那麼高的地方,他要是不肯下去,姬青翰拿他也沒辦法。
卯日瞧着他,想着自己和一個病人置氣有些可笑,心中的焦躁之意便暫時消淡了些,他支起一條腿,一隻手虛虛按着琴弦,一隻手托着腮,笑吟吟回答他。
“讓我下去斷無可能。弟弟,要麼你上來,我就原諒你之前說的話。”
天色又沉了一些,飛鳥在暮色中回蕩,卯日的身影就要融在夜色中。姬青翰仰得後頸酸軟才能望見他。
“除此之外,還有别的辦法讓你下來嗎?”
卯日撥着琴弦,順口回答:“有啊,你得服侍我。讓我滿意。”
姬青翰沒有回話。
“怎麼?太子爺這都做不到?”
“明日趕鳥節的祭祀大典便會開始,不能耽誤了典禮,孤需要樓征保持清醒。”
卯日唇角微揚:“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