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日正午,小橘子島第三綜合醫院。
結束漫長的講解,加島醫生忐忑不安地放輕呼吸,望着對面面無表情、不知在想什麼的年輕患者。
得到那份觸目驚心的體檢報告後,她幾乎立刻便放下手頭所有工作,聯系了昨天剛剛出院的小夜。
這位年紀不大的訓練家一切身體指标都很正常,傷勢恢複速度也很穩定。隻有一處異常令所有醫生看了都倒吸一口涼氣——在她的腦CT影像中,赫然有一片漆黑的空腔,本應是腦組織的部分詭異地出現了一片方方正正、像是人造物的不明物質。
加島醫生不知道這究竟是終霧海的那場冒險造成的,還是别的什麼原因;但是,隻從醫學的角度看,那片空腔幾乎包括了整個前額葉——那是大腦中最重要的區域之一,與認知與人格發展密切相關。所有醫生都知道,一旦此處受到損傷,輕者性格偏執、行為怪誕,重者甚至可能失去所有思考能力,變成隻剩本能反應的行屍走肉。
而從手中影像圖的額葉缺失程度上看,面前的患者應該早就不是健康的“正常人”了。
雖然不知道名叫星雨夜的十歲少女為什麼還看起來毫無異常,但一想到她可能随時倒地變身植物人,加島醫生便緊張得呼吸困難。當她小心翼翼地詢問對方是否不适,需不需要休息一會時,那個年輕人卻一派放松地哈哈笑了起來。
“原來您是說這件事啊——别擔心,醫生。”
小夜語調輕巧,看起來一點也不像個愛用敬語的關都人了。
“我小時候做過手術,這應該是那時候留下的吧?”她指指影像圖中橫平豎直,尺寸和電子芯片差不多的形狀,從容地回答道。
“手術?”加島醫生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怎樣的手術才會留下這樣的……”
而十歲的小訓練家睜着圓圓的眼睛坦然看着她,顯然毫無醫學常識,也不知道情況到底多嚴重,“我不記得啦,那時候太小了——聽我父母說,好像是被卷入了什麼事故中,腦袋被寶可夢踩成了泥巴魚的形狀,後來在三原市做手術治好的。”
小夜一邊說着,還一邊用手比劃泥巴魚的樣子,仿佛生怕醫生的血壓不夠高。
加島醫生被這副橘子群島風味十足的說辭噎得差點翻了個白眼,定了定神才捕捉到對方話語中“三原市”的關鍵詞。
衆所周知,三原市那幾所醫院向來是最尖端醫療技術的彙聚地。那裡的醫生不僅醫術高超,也經常會使用劍走偏鋒的方法,将本已經沒有希望的患者拉回人世——想到這裡,加島醫生倒是稍微放心了一點,不再擺出仿佛馬上要給患者收屍一樣的僵硬面孔。
“真的嗎?那……當時的醫生有沒有囑咐什麼,比如不能劇烈活動……?”
“完全沒有。”自由訓練家嚴肅地回答,“我從小都是班裡的短跑冠軍的——”
加島醫生:“……好的,你先别說了,讓我緩一緩。”
足足靜默了半分鐘,倒黴的醫生才終于覺得自己喘勻了氣。
她重新查看那張吓人的CT圖,猜測橫插在顱腔裡的那枚疑似芯片的不明物或許是某種代替損失額葉功能的科技産品。但無論如何,全世界最先進的三原市醫院所使用的未知技術距離偏遠南方小島的普通精神科醫生實在太遙遠,她猜不出什麼所以然,也隻好先把翻湧的疑惑與不安按下。
“總之,除了這個以外,你的體檢結果都很健康……”
話音落下,她果然看到對面年輕人的眼睛高興地亮了起來。
小夜:“那我可以離開醫院了對吧?”
加島醫生:“不行。”
小夜:“!?”
沉默持續了十幾秒鐘,直到小訓練家的眼中依次閃過了和剛才的她一樣的困惑、不安和害怕,加島醫生才悠悠張口:“你忘了還要向聯盟彙報終霧海見聞了嗎?君莎小姐上午已經來找過你們一趟了。”
小夜這才恍然大悟。
“對哦……君莎小姐還在嗎?我去找她。”
“直接去警察局就行,地址應該已經發到你們的郵箱了。”
“好,我現在就去。”
訓練家提起背包,告别醫生,邁着和來時一樣輕快的步伐離去。直到轉過拐角,确信任何醫生都看不到自己的身影,她才略微放慢了腳步。
那張明顯異常的腦CT被小夜輕輕撕碎,丢進垃圾桶。
剛才她對醫生說的那番手術、事故之類的說辭——當然都是一派胡言。
突然呈現在眼前的事實對小夜而言既意外,又在意料之中。她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份不可能是什麼普通的人類孩童;正如此刻,那道埋藏在腦海深處的意志……或者說數據流,正在隐隐躁動,似乎急切地想要傳達着什麼。
可惜,一度透支心之力帶來的感知障礙還遠未痊愈,連眼前的世界對小夜來說都像隔了層磨砂玻璃般朦朦胧胧,更别提本來就難以讀懂的腦内意志。
小夜一邊走,一邊鎮定地掏出手機,在上面打了一行字。
[聽不清,過兩天再聊。]
腦内意志:“……”
立竿見影地陷入了沉默。
按照小夜的猜測,她腦中那枚芯片一樣的物件多半就是不明意志的來由。至于其他,比如缺了一塊的腦子是怎麼回事,能不能劇烈運動,會不會影響她背西語單詞,到底是被哪隻寶可夢啃食了——既想不通,也統統不在小夜的考慮範圍内。她按照南國人慣有的思考方式将“能蹦能跳”判定為“完全健康”,把此類未解之謎暫時抛在腦後,連着撕碎的腦CT一同丢進了垃圾桶。
畢竟,比起這些……
小夜打開郵箱,看到裡面積壓了好幾封聯絡郵件,措辭從平靜漸漸轉急,又想起自己整個上午都被船長的古代語大教學折騰得一眼手機沒看,不禁心虛地移開了視線。
寫下“我馬上到警察局”的回複後,小夜乘上公交,快馬加鞭地趕往見面地點。
一離開人員密集的港口一帶,公交車就像從小河彙入大海的弱丁魚群,飛快地馳騁起來。不到半小時,小夜便抵達了郵件中指定的警察局門口。
等候在大廳的君莎小姐見到她,也露出了吼鲸王見到弱丁魚群一樣閃閃發亮的眼神。
“您是……自由訓練家星雨夜,對吧?我們等您很久了!”
“弱丁魚”的腳步僵住了。
“抱歉,我上午沒注意看手機……”
“沒事沒事。快跟我來,我們去裡面談。”
小夜跟着君莎小姐一路左拐右拐,徑直前往走廊盡頭最隐秘的會議室。剛進大門,幾道目光齊刷刷地打過來,令小夜頓時一愣。
不算大的會議室裡擠了将近十個人,有昨天遠遠見過一面的勘探隊成員,也有身穿執行部制服的職業訓練家。而坐在正中央的赫然是一張很熟悉的面孔——那人身材高大魁梧,麥色短發不拘一格地卷卷翹翹,隻有腦後的碎發被潦草地紮了個小辮子。
他看向門口,露出了和新聞節目裡一模一樣的爽朗笑容。
“嗨,你們來啦!”
小夜緩慢地眨眨眼,心中掀起了一陣無聲的風暴。
這位……不是關都地區的首席搜查官,近衛昭先生嗎!?
她被泥巴魚啃了一塊以至于接觸不良的大腦艱難運轉了一會,不知道該思考‘為什麼平時論壇頭條上的人物會出現在這裡’,還是‘星海先生的同事大駕光臨會不會對保密條例産生不妙的影響’,最終徐徐定格在——
原來他們從海裡拔出了一根遺迹已經是……嚴重到需要首席到場的事故了啊。
說起來确實從新聞中看到了洋流混亂漁船被沖毀之類的報道……
該不會要罰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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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由訓練家的思路從小橘子島一路乘坐漁船奔馳到天冠山時,那位住在頭條上的人物已經站起身,走路帶風地來到小夜面前。
“你就是誤入那座珊瑚遺迹的訓練家之一,對吧?嗯……”
首席搜查官上下打量一番,露出了贊賞的笑容。
“不錯,小腿肌肉很發達,跟腱形狀也很漂亮——小朋友,你一定很擅長跑步吧!”
小朋友:“……”
心之力透支的後遺症應聲複發,令小夜徹底迷失在了對話裡。
近衛昭——關都地區七名一級搜查官之一,也是赫赫有名的首席搜查官,當代聯盟最強者,幾乎無人不知他的姓名。
他出身救援部,時常活躍在各大救災現場,為人們的生命安全而奔波,無論是野生寶可夢暴亂、還是火箭隊襲擊城市,都能看到他屹立在一線的身影。多年以來積攢的功績和随和開朗的人格魅力令他在人們心中口碑極佳,在十幾年前的那場戰争過後更是幾乎成了和平的象征之一,其乘着烈焰馬高速奔馳的身影時常被網友津津樂道——
但并不包括他見人第一面先評估跟腱形狀。
宕機的小夜順着君莎小姐的指引,稀裡糊塗地在會議桌前坐下,才終于和這位大人物好好打了招呼。
“别那麼緊張,你們沒有闖大禍。”大人物一眼就看出了小孩的心思,失笑着往她手裡塞了個綠油油的樹果,“隻是聯盟對大型遺迹的探索很重視,才會派我來打頭陣——其實這類任務一般都是交給星海君的,隻是他最近好像很忙……”
近衛昭侃侃而談着偏離了話題,徒留小夜僵坐在原地汗如雨下。
……感謝“很忙”,不然她都無法想象坐在這裡和星海先生大眼瞪小眼有多麼尴尬。
幾分鐘後,忍無可忍的勘探隊代表打斷了他們的閑聊,開始讓對話進入正軌。
警察局的走廊最深處安安靜靜,緊閉的房門不會将一絲話音洩露。在近十人的注視下,小夜一字一句地講述起了發生在霧海深處的那場奇妙冒險。
衆人放輕了呼吸,心神随着年輕訓練家口中的字句而牽動。他們驚歎霧海巨怪的可怖,感懷蒼白堡壘的神秘,因水母獸群的洶湧而緊皺眉頭,最後又為泡影之城中的驚魂一戰而深深震撼。
小夜沒有刻意誇耀自己的貢獻,将叙述焦點交給了各顯神通的船員們、勇敢的未成年小船醫和那隻溫柔的神獸同伴。隻有被問及“如何應對精神污染”時簡單地提了一句,是水君好心提點了她,才恰好能夠勉強在朝露城安然度過幾日。
聽話者們頓時面面相觑。
“臨時學的……?就在那幾天裡?”
勘探隊代表遲疑着發問,小夜則立刻點頭,生怕他們再懷疑船長私藏了什麼功效奇特的古代遺物導緻罰金超級加倍。
“是的,我能證明。”她展露出手腕上已經開始閃光的月之心,坦然地望向衆人,“今天有誰受了傷嗎?我可以……”
“不,你不可以!”
這一瞬間,近衛昭發揮出了符合他的稱号“天馬”的超強機動力,瞬間出現在小夜旁邊,滿頭冷汗地攥住了她躍躍欲試的手腕。
“醫生沒囑咐過你嗎?過度使用心之力會感官錯亂,甚至可能陷入嚴重的幻覺……呃,你該不會已經見過了吧。”
小夜:“……”
近衛昭:“……我能問問見到了什麼嗎?”
小夜:“一群球形噴火龍在跳芭蕾舞。”
近衛昭:“……”
見多識廣的首席搜查官松開手,開始悶頭翻看小夜的個人信息,一邊翻一邊嘀咕着“也不是南國人啊”,搞得旁邊真正的南國人——勘探隊和君莎小姐幹咳連連,個個望天望地就是不肯看人。
最終,他們花費了一個多小時,勘探隊手中的本子已經記了滿滿幾頁,問話也暫時告一段落。
執行部的職業訓練家表示,雖然他們促成了終霧海的消失,算是大功一件,但同時擅闖未知之地、導緻洋流暴亂、波及了一大片海域也是事實;本着功過相抵的原則,聯盟不好對他們大加褒獎,但是作為“勇氣的證明”,将會向當事漁船上的每個人發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