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時,冬風貫耳,雪花簌簌。
琉璃瓦、朱牆皆被掩于銀裝之下,萬物靜默,隻有“沙沙”之音在深宮中回蕩,是各宮奴仆在掃雪。
天色陰沉,四個小太監将一頂轎子從宮女們居住的掖亭宮中擡出,經過長長的甬道向望仙門行去。
梨園、宣政殿前、金水橋,桑姝丹在心中默默盤算着轎子已然經過的地方,接下來便該是——廊道廣場,宮門就快落鑰,此地該不會有什麼人。
于是桑姝丹鬥膽将簾子掀開了一條縫,往外瞧了一眼。
最後一抹夕陽餘晖穿過重疊雲層,給雪中的漢白玉廊道鍍上一層紅鏽般的黯淡血色,衆臣上朝的含元殿在風雪飄搖中輪廓模糊。
大興宮正在漸漸離她遠去。
十載宮女生涯,身為罪臣之女的她竟能僥幸從此處逃走。
伸手摸了摸頭上的一隻金簪,桑姝丹心下稍安。
轎子行至望仙門,小太監們便止步将其放下。
“小姐,老爺正在家等着你呢,咱們快走吧。”喜婆上前攙扶着桑姝丹換上花轎。
她一個妾室,鑼鼓喜樂自然沒有。
“诶好。”愣了一下,桑姝丹一手攙扶着她的手臂,一手按着自己的蓋頭,乖乖上了花轎,卻不防低頭進轎廂之時,紅蓋頭被寒風猛地一吹,刮到了天上。
“我的蓋頭!”桑姝丹在心中驚呼了一聲,回頭就要跳下轎子,紅蓋頭剛好往停在望仙門前的一輛馬車上飄去。
“小姐先進去,老奴去撿。”喜婆将她塞進轎廂裡。
“那是?”坐進轎廂裡的桑姝丹還沒回過神來,若她沒有看錯,那玄色綢緞包裹着的華貴轎身……是,是涔沅的馬車。
涔沅涔司正,大晟國從上大小百姓無人不知其名,他掌管着大晟玄冥司,是扶持新帝登基的幕後推手,更是新帝最信任之心腹。
非是亂世,涔沅卻能以宦官之身份跻身朝堂之上,他行事狠辣不加收斂,新帝卻溫和賢良,治世有方,這明君與奸臣之配對,世所罕見。
玄冥司乃獨立于三公六部外的機關,自建立以來便隻聽命于聖上一人,新帝登基後,涔沅和攝政王洛睿甯之間可謂針尖對麥芒。
可于桑姝丹來講,涔沅不過還是記憶裡那個機靈輕巧的小太監,那時她還在容妃的青鸢閣做事,容妃是陛下身邊的紅人,而涔沅則是剛入尚衣監的小太監。
小太監會惦記着給她偷來宮宴上的茯苓糕;會為她折下禦花園裡第一支綻放的冬梅;會在她被罰打掃整個宮殿之時陪她一起。
宮女們都打趣說她找了個這麼好看的小太監對食,倘若以後涔沅被哪個宮裡的娘娘看上帶走了,她不得傷心死。
殊不知涔沅之志,遠在這後宮之外,而桑姝丹,隻是他那時所有棋子中最傻的一顆。
再後來,他遍體鱗傷又得償所願,而她還是個困在這深宮之中的低等宮女,不好不壞地活着,與他再見已形同陌路。
蓋頭落在車轅上時,披着玄色大氅和一襲暗赤色的錦袍的男人恰好踏出車廂,那袍上繡着繁複的飛魚花紋,彰顯着他高級宦官的身份。
“公公在上,老身給您賠罪了。是我家新娘子的蓋頭飄落在您的馬車上,擾了您的清淨,還望公公您寬宏大量。”
“無妨。”涔沅面無表情答道,用眼神示意副官将蓋頭送回去,剛從宮裡來的轎子還以為是來接他的,可卻從中鑽出一位新娘子,擡轎的小太監也不是禦前的。
接自己的轎子不知怎地晚了一刻,花轎從他身邊走的時候,他在雪地裡站的已有些冷。
總不能是那位小皇帝還在生他的氣吧,他想起早朝後與陛下在禦書房的一番争執,不由得思慮起來。
花轎一路穿過東市,天已經全黑,下雪天門庭冷落,小商鋪大多已打烊,桑姝丹端坐在轎中,耳邊隻餘大風呼嘯之聲。
她要嫁的是崔景然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子,而她是他的第九個妾室。
崔景然是攝政王洛睿甯的走狗,官至工部侍郎,他天生好色,于一次宮宴上相中了桑姝丹,便私下裡托攝政王洛睿甯向太後求娶,新帝尚且年幼,後宮空無一人,隻有太後掌管着後宮諸事。
說起新帝,先帝膝下共有五位皇子,兩位公主,可天下人誰也沒料到最後登基的不是東宮太子洛琰,而是他的妹妹——長公主婉音公主洛玉明,洛玉明登基快兩年,才剛滿十三歲。
太後雖不忿攝政王行事嚣張,可也不會為了她一個小宮女與攝政王争些什麼,很快下旨将她賞賜出嫁。
姐姐去年病逝,這大興宮内桑姝丹也已了無牽挂,倒也走得痛快。
平康坊很快到了,崔府門前隻在側門上挂了兩隻大紅燈籠,花轎連大堂都未停留,直接進了後院兒偏僻的婚房中。
“小姐,奴們這就退下了,老爺吃完宴席便會趕來,你可千萬要耐心等着,别掀蓋頭。”
“是,一路勞煩您了。”桑姝丹溫婉笑答。
一切正在桑姝丹的意料之中,喜婆走後,她立馬掀開蓋頭。
紅燭高燒,婚房内彌漫着慘淡的喜慶氣氛,桑姝丹可沒空哀怨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