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涔司正。”荀宥回禮,沒有坐下的意思:“王将軍已私下裡已與我說了昨夜之事,餘剛回大理寺,又忽聞南衙軍的禁衛統領溺死在井中一事,且……”
“且?”涔沅站着比他略高略壯一些,他勾了勾唇角,追問,等着荀宥進一步的興師問罪。
看來荀宥比他想地有膽量,那謀略呢?涔沅倒是一直好奇,這世上是剛正不阿者多,還是過剛易折的人多呢。
“且有人看見,司正大人的車轎停在霓裳閣前,讓裁縫包了件女子的衣裳。”荀宥提了口氣,迎面接上。
“是嗎?”涔沅眯了眯眼睛,以荀宥的腦子,必不會像王青義這般毫無證據就敢向他來要人,這個有人看見的“有人”,怕不就是荀宥本人吧,若不是知他為人執拗,涔沅怕都要誤會荀宥這麼跟蹤他,是在針對他了。
“是,本督在霓裳閣取了衣裳,快過年了,給我病逝的娘親燒件衣裳穿穿很奇怪嗎。”涔沅收回話鋒中的銳利棱角,語氣倏地轉為沉痛,令人絲毫看不出在扯謊。
“這?衣服在何處?”荀宥長大了嘴,全然未曾料到涔沅會這樣回答。
“不是說了,燒了,剛叫人去後山燒掉,我娘生前就喜歡鵝黃色的衣裳,隻是那時窮,哪裡有錢買新衣裳。”涔沅給了荀宥一個陷入回憶當中淡淡哀傷的笑容。
“呲呲”的細微聲音從頭頂傳來,涔沅悄悄擡頭往上看了一眼,這拙劣的輕功不用想也知道是誰……啧,頑劣的小狗竟然。
“……荀宥冒犯了。”荀宥單獨正面領會了涔沅的巧舌如簧,可他還不甘心,在告退與質問中進退兩難。
“抛開你懷疑我此事不談,荀大人,我也想問你一句,如工部侍郎崔景然那樣的人,你也不覺得他死有餘辜?”涔沅看出他的猶疑,正好下人奉茶上來,他便順勢請他坐下。
“涔司正是說崔景然為人吝啬,令家中妻妾女兒勞累做工,累死過他親生女兒一事?”荀宥看了看茶盞,又環顧了下書房,他是真的沒想到,涔沅的書房會放這麼多書架,想必其中定有許多珍稀好書,才安分地坐下。
“荀大人清楚,我就不必再多說,那在荀大人看來,此人不可恨嗎?”涔沅自然看到荀宥的目光在書架上流連,愛書——也算是種清白的欲望。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按儒理按公理,此事都不算有違法度。”荀宥憋了口氣,才接到:“可荀宥維護的是執法之序當正和斷案之程需公的道理,朝廷命官被害,不能不了了之。”
“說的倒也是沒錯,命和命,向來是要分做三六九等的,一個小宮女的命再怎麼也金貴不過一個殺了女兒的混賬父親的命。”涔沅幹脆地總結一句。
“不是涔司正這個意思。”男人聽了,不禁面紅耳赤起來。
“那看來是本督誤解了。本督向來以為什麼好人好報,殺人償命,都是些安慰弱者的話,因此本督殺人呢,更看心情,不愛依托公理。不過荀大人也放寬心,你堅持你的道義,本督會跟荀大人求同存異。”涔沅輕松地陰陽怪氣一番,施施然恰了口茶:“陛下禦賜的蒙山茶,荀大人賞光嘗嘗。”
“蒙山茶?”蒙山縣隸屬海東郡,海東郡乃荀宥的故鄉,他剛被涔沅這段話震懾四散的思緒又重新集中在眼前的茶盞上,他輕輕品了一口,嘴角終于浮現了一絲短暫笑意。
不容易,涔沅還是第一次見他笑呢。
“謝司正大人招待。”男人颔首倒謝,總算想起點滴禮節,不再是剛剛莽撞的模樣。
“我記得荀家去年科舉,未有一人中選,可是未有适齡男子參考?”涔沅順勢問到,趁熱打鐵。
“非也,荀宥有三四個表弟堂弟都參加了文試,隻是未得三甲,是自身學識還不夠。”荀宥謙到。
“哦。”涔沅點點頭:“那你們家族,現如今是隻有荀大人一人身在京城,荀大人也未婚配,不易啊。”
“涔司正不也如此。”這次荀宥到沒有掉到坑裡,眨巴着單純的大眼睛,反問道。
“是……”涔沅微怔了下,才噙着笑意點了點頭:“不過我未曾有家族門楣要擔負,還是比荀大人輕快一些。從前海東荀家和海北柳家聲名相埒,如今柳家子弟在攝政王提攜下平步青雲,你們荀家倒是很沉得住氣。”
“這……涔司正可是說柳家子弟在朝中如魚得水乃攝政王助力?如此指控涔司正可不能空口無憑。”未料到涔沅會談及此事,荀宥心中一驚,家裡如今隻有他一個是三品以上,正二品的官職,在朝中可謂苦苦支撐。
“日後荀大人便會知曉我今日在說些什麼,隻是到了那時候,荀大人可千萬提前想好了選哪一邊,陛下不願逼你,是陛下心善,涔某。”他頓了頓,眨了下好看的眼睛,複又接到:“涔某可并非善人。”涔沅話到最後,不再多言。
咬緊牙關移開視線,荀宥未再敢追問。
“本督會着人從玄冥司的死牢裡運一具女屍到城南郊外裡水鎮的冰河裡,你派大理寺的人去取,确認了面容認不出來後,送到禁衛那邊交差,就說是你找到的,王青義他隻是要給攝政王一個交代,也不是一定要抓住真兇,他搶了你的功勞向攝政王複命後必不敢再多言,此事便會到此為止。”涔沅将那盞茶一飲而盡,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
“還是荀大人?要本督伺候才肯飲茶”涔沅見他手握成拳狀,頗有些敢怒不敢言,卻又知涔沅所言有幾分道理。涔沅心下了然,這是快要撬動這塊石頭了。
“啪”地一聲,荀宥“咕咚”将茶水盡數咽下,将茶盞擱在桌上,面色不虞地起身:“荀宥告退。”
“荀大人慢走,覃棠,去送送。”涔沅立在書房門前,一雙眼不辨喜怒地目送那着青衫的男人負氣走向府門。
待到遠處府門關上,涔沅才往前走了兩步到廊下,轉身擡頭看向房檐。
灰白瓦片上那團鵝黃色在太陽下很是耀眼。
“桑姝丹,偷聽?你好大的膽子。”在涔沅兩道淩厲目光下,那團鵝黃色尴尬地在滿是雪水的屋頂上站了起來,打平雙臂欲往西邊移去。
“奴這就下去。”花園那邊下面是土地,加上她的三腳貓的輕功,跳下去不會太傷腳。
“去哪兒?”涔沅看着她在房頂上耍雜技一般的危險動作,不禁扶額。
“呀!”腳下不慎一滑,女人搖搖欲墜,眼看就要從高處跌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