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不驚站起身來,順着古銅爐邊上的銀香鬥往身後點上蠟燭,順便把門也鎖上。冷時這才看清楚他身後薄如蟬翼的并非幕帷,而是寫在白宣紙上的“葬書”,白宣紙都被層層挂了起來,才顯得像是紗做的帷幕。江左喜用白宣紙,堅厚瑩潔,黝然純黑而無光,現在也是借着亮起來的燭光,冷時才真正地看清楚上面的文字是葬書的内容,諸如“氣感而應,鬼福及人”、“土高水深,郁草茂林,水深沉則土壤高厚,氣沖和則草木茂昌”、“宛委自複,或順或逆”一類的經典語句,字迹端正清晰,明顯出自邊不驚之手。
學習占蔔的人,大多數都會先《墳》後《典》,所以對于葬書幾乎都不陌生。所謂“葬書”,定義比較寬泛,大緻凡與推算、選擇陰宅以及與墓葬相關。“陰藥房”大概也算陰宅的一種吧?進來的時候就覺得陰藥房一片兵荒馬亂的樣子,現在的房間裡又是成陣的蠟燭,又是被挂起來的葬書,還有一個孤身一人的邊不驚,怎麼看都像是陷阱。
以兇禮哀邦國之憂,以喪禮哀死亡,他繞了一圈終于又在香爐邊停下了,隻是一臉嚴肅地吟誦着死亡的《雅篇》:“權者何?權者反于經,然後有善者也。權之所設,舍死亡無所設。行權有道,自貶損以行權,不害人以行權。殺人以自生,亡人以自存,君子不為也。”
這幾句關于權力的語句在這個空蕩蕩的房間裡被反複吟誦,冷時隻覺得毛骨悚然。地上的蠟燭在點齊之後,倘若将其看作軍隊,是一個很明顯的十二辰陣。早年江左與風雩閣共同抵禦外敵時,因乘之陣法,複變六花為十二,以四奇八正首尾相因,行止相随,生死同義,名曰十二将兵陣,後來再經過長期的演變,就變成了十二辰陣。
邊不驚的臉上也被覆蓋上了一層陰影,冷時向自己的身後望去,果然是許多葬書,所畫的陣圖連形象也是是蠅頭小楷。俱有小字寫着是什麼卦,什麼卦,吉卦、兇卦俱寫的明白。除了地上,不少物件上也擺滿了蠟燭,按八面八方,八八六十四卦,三百八十四爻,還有的葬書撰許多符咒,千般萬樣,教人理會不得。換句話說,這個房間天為葬書,地為蠟燭,幾乎是鋪天蓋地的陣法,一片燈火中,很難看清楚陣眼在哪裡。
邊不驚确實是聰明人,現在這個密封的房間,三魂渺渺,七魄茫茫,他把葬書在蠟燭上一燒,冷時幾乎是和他一起死在這裡,所有的罪證都可以死無對證。
“你想做什麼?”冷時終于擡起眼睛和他對視,“我覺得很多事情我們有點誤會。”
邊不驚并不搭理她,隻是背對着她,嘴裡念念有詞,時間仿佛暫時停止了,他的腳步聲還是密密麻麻地響。在這詭谲的氣氛中,冷時隻覺得頭暈目眩,耳邊忽然一片人聲從遠處傳來,呼叫聲,喊殺聲,響成了一片。是歡呼?是驚号?是哀叫?分辨不清楚,但是它卻給眼前帶來一幕恐怖的景象:一陣沖鋒過後,隻見火星閃耀,發亮的劍刺向跳躍的人的血肉的身體刺進去,随着刺刀冒出了腥血。
冷時想要向前邁一步,發現根本邁不出去,從腳心到小腿都是麻木的。不知邊不驚用了什麼方法,莫名讓人陷入這個血紅色的幻覺,現在隻能捏了捏自己的腕骨,勉強摸到腰間的終乾。因為麻木的神經,出手很慢,慢就沒有風聲,邊不驚面向他身後的葬書,幾乎把整個後背暴露在視野中,是看不到劍的,隻能聽到一劍刺來時所帶起的風聲。這一劍卻是根本沒有風聲,跨越中間層層幻覺的人物,筆直的刺向邊不驚的後背——卻沒有見到鮮血,反而直直地穿過了他的身體,“邊不驚”也隻是轉過身來看着她,周圍安靜得仿佛一個死去的空間。
饒是從小接受占蔔問天教育的冷時也對眼前的景象迷惑不解,冷汗從密密的發間不斷滴落,幾乎打濕了後背,讓靛藍色的衣服呈現不規則的深淺分布——自己到底是從什麼時候進入幻覺的?她的手一翻,已抽出了另一把勞謙,突然反手一刀,劃向自己的左手掌心。這一劃,頓時鮮血順着銀劍柄滴落在地上,和幻覺裡的血色融合在一起,眼前的景象似乎也開始晃動。
手心傳來的疼痛使得大腦終于開始思考陣眼到底在哪裡——葬書,蠟燭,還是那個香爐?
在一陣草木灰的味道中,冷時轉過頭去看桌子邊上的香爐。香鬥幹幹淨淨,香爐卻燃着香,這似乎不太符合常理?她直接上腳踹了銅爐一腳,香灰滿地,周圍的景物急劇地發生扭曲變化,天旋地轉之間,隻聽得耳邊有風聲掠過,于是冷時及時側身避過,似乎是一把鐵劍,一收一放,喀的一響,手中抵禦的勞謙和終乾斷為兩截。仗着用到最後的理念,把兩把劍柄向對面臉上激射過去,對面也側身躲過。還沒緩過氣來,眼前一亮,耀眼生花,一柄冷森森的長劍刺向自己面門。冷時一驚之下,登時亂了腳步,嗤的一聲響,踢倒了地上的蠟燭,火苗很快點燃了它附近的葬書。
“等等!”冷時大喊一聲,“現在我倆都走不掉了,我要求和你聊一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