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睛是在二十四日後重見光明——除了刺眼的光之外,還能看見模模糊糊的人影,顔色也能略微分辨一二。眼睛雖然好了,但是傷筋動骨一百天,加上脊椎的刀傷,所以還得在榻上再躺一段時間。
一年能有幾個一百天呢?在修養的一百天裡,江左變化得飛快,将沈園的神策房作為中心,以蕭山書院、沈園、朱提園、玄鶴司為首輪流執政,季節為四季之分。柳聞莺沒能離開,大概是在這一百天裡終于想清楚了複仇的代價,決定重建江左的醫藥學。
“姐姐生前一直想懸壺濟世,我作為活下來的那個人,就應該繼承她的遺願。”柳聞莺如此說道,又剝了一瓣橘子,“我也會作為一個特殊的監察者,如果現有的江左不夠合格,我會再次起兵。”
“你能這麼想,柳琅一定會感到欣慰。”冷時看着窗棂下挂的紅燈籠,時光緊促,歲月如流,轉旬之間,除夕将近。除夕是江左規定家家戶戶吃年飯的日子,因此又把吃年飯叫做“團年”。
柳聞莺這樣的孤家寡人,恐怕隻能對着佳肴獨垂淚。
“柳樓主,要不要來蕭山書院吃年夜飯?”冷時對她發出誠摯的邀請。
“不了,我有約。”她站起身,也看到了在寒風中被白雪沾濕的紅燈籠,不知道是想到了什麼,竟然和冷時就此别過。
過了幾日就是除夕佳節,鐵匠店裡響起叮叮當當打鐵的聲音,爐旁是大風箱呼啦呼啦的伴奏,清脆而又凝重的音響交織在一起,這是火樹銀花的音色。
打鐵花還是冷時和莊卿提出來的。冷時對于自己傷筋動骨一百天下不了床的事實非常無奈,但實在想湊熱鬧,就和莊卿提了想看打鐵花的想法。對方當時面無表情,也沒說好還是不好,隻是把筷子在碗的邊沿停留了幾個彈指,又給她夾了一筷子茼蒿。
這個事情看來是不了了之,畢竟重拾蕭山書院的院長,莊卿也很難在這個時候分心。冷時有點失落,結果除夕前兩日着涼,導緻除夕當天高燒不退。除夕當天發燒,怎麼聽都不像是好事。
冷時醒過來的時候,坐在床邊的是莊蘭,她正在給冷時擦拭胳膊。看着冷時病殃殃的樣子,莊蘭安慰她:“舊年的最後一晚,把燒退了,新的一年,又是平平安安。”
“蘭姐,我感覺很精神。”冷時不知為何,想到了曲鸢之前給自己灑的藥,突然笑了笑,“我好像能很清楚地回憶起很多事情,但是隻是身體沒有力氣。”
莊蘭頓了頓,随即走出房間,和醫士交談:“不會是燒傻了?這孩子說她很清醒。”
醫士又進來診察了一番,有些不得其解:“可能是身體在自我保護,但是冷按察說話确實很清醒。”
“我想看火樹銀花。”冷時不着頭腦地說了一句。
“祖宗,看不了。”莊蘭歎了口氣,“蕭山書院禁山火,就算莊子衿想給你弄火樹銀花,家裡的老人們是不會同意的。”
想着除夕要守夜,冷時隻好和莊蘭閑聊鹿夢館的事項——直到莊卿回來。他身上全是厚厚的雪,甚至有污泥濕透了他的鞋襪。
莊蘭非常有眼色地離開:“莊韶陽還等着我呢,我先走一步。”
他似乎想走近冷時,但是最終隻是在炭盆邊停住了腳步,莊蘭的聲音很輕很輕,炭盆不理會這一切靜靜地燃燒着,暖着雨前的茶壺飄蕩着霧氣。
“你到哪裡去了?怎麼一身的泥?”一晚上幾乎都沒看見莊卿,冷時很是擔心。
莊卿不說話,隻是推開了窗戶——這一推,就看到了蕭山書院禁止的火樹銀花。
爐竈裡熊熊的火光照着老鐵匠的臉,永遠是那麼威嚴。他一手挾持着火鉗,一手掄起大鐵錘,錘打着鐵砧上尚未成形的鐵器。那一團灼熱通紅的鐵,在鐵匠手裡将成為一把鋤頭,一柄鐮刀,一圈門環,一隻魚鈎,還是一副馬掌?“嘭”的一聲,隻見火花鐵屑四散迸射,滿書院飛舞着閃閃點點的小金星,有的遠遠濺落在窗外外,一根細枝綻開一個火樹銀花的世界。
鐵汁濺起十幾米高的金色火花,如同焰火一般照亮了天空。
“你——”冷時一時終于知道話本裡描寫的被棉花哽住的感覺。在這對視的距離裡,她有很多問題想問他,到底付出了怎樣的代價才能換來這次的火樹銀花?那天你面無表情,後來又是怎麼想通了?全身都是雪水,是有長輩為難了你嗎?
“去求了很多長輩的家裡人,最後他們終于松口在蕭山書院打一次小型的鐵花。”莊卿平靜地叙述着這一路的艱辛,似乎就像空中的鐵花一般轉瞬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