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時是在立冬那天收到滿弓刀從長安寄過來的信,隻見那一疊牛皮色的信紙,用藤繩捆起來,足有半寸厚。
她乘着冷風“呼”地一聲溜進萬卷樓的書房,烏木桌下披着棉坐褥,火爐裡燒着獸炭,整個書房暖烘烘的。莊卿正不知低着頭寫什麼,聽到她身上玉玦叮叮當當的聲音略微停頓了一下筆,頭也不擡地繼續寫了。
靛藍色的外袍沾染了外面的風雪,濕哒哒的雪水滴在木地闆上,暈染出一片深色,倒映出冷時手上完好無損的牛皮信紙。她習慣性地将外袍搭在一旁的衣架子上,整個人徹底放松下來。屋子裡隻有衣服窸窸窣窣被放到架子上的聲音——當然,還有莊卿翻閱竹簡的清脆聲。聲聲不斷,看來确實是焦頭爛額。
對方表現出這樣的不受刺激,對于冷時恰成了最大的刺激。這麼多年了,冷時還是改不了招惹他的毛病,增加那個人的欲望,攪亂那個人的脾氣,好比一滴冷水落在燒紅的炭爐子裡,“嗤”的一聲觸起蓋過火頭的一股煙灰。如果能聽見“嗤”的一聲,那就心滿意足。
“有的人啊,說一輩子會喜歡我,永遠奉我為他的少司命。”她裝模作樣地把信一封封用刀子拆出撕裂的聲音,“現在七年之庠都沒有,進個門都沒個眼神了。”
如此幼稚的手段,還是能引起莊卿的注意。他被迫擡起頭看了冷時一眼:“不要劃到手。”
隻是話說完,又低下頭去寫自己的文書,顯然是比較重要的公務。見此情景,冷時自然也不能再打擾他,隻能坐在一邊無聲無息地閱讀滿弓刀這一打信。
仔細一看署名,原來不隻是滿弓刀一人的信,還有長安許多觀望江左局勢的中立人士的手筆,借着滿弓刀這個渠道一并送過來。看了幾頁,總是些仰慕恭維的話,懶得看下去,一把撕了,把拆信刀摔出沉重的聲音。
她在心裡冷笑道:這狗屁不通的東西,全不知道要臉。這樣的筆墨,居然敢連篇累幅的寫信給我?
這下動靜引起了莊卿的注意,他倒是四兩撥千斤:“脊椎疼?”
“腦子疼。”冷時很沒規矩地躺在一邊的毯子上,睥睨着桌子上的文竹,“滿弓刀問我什麼時候過你家門。”
自從住在一起後,冷時可謂不是過門人勝似過門人。蕭山書院大批前輩本就對莊卿今年過年打花火一事頗有微詞,知道是為了冷時後,對于她的評價兩極分化。
加之之前脊椎受了劍傷,每逢下雨天就隐隐約約疼,莊卿不知去哪裡學了一套手法給她按骨頭。長輩勸莊卿找個專業的醫生來,何必自己盡心盡力?但是莊卿不知道被灌了什麼迷魂湯,非要自己動手。好在他們還不知道莊卿服喪期間和冷時直接行禮,講求天理人倫的蕭山書院長輩哪裡受得了這一套。
沒有過門已經尚且如此,過門那豈不是無法無天?
過門雖然是闆上釘釘的事情,但是目前江左元氣大傷,财政實在是捉襟見肘。莊卿在夏日頻頻去沈園求問良辰吉日,經常惹得一身血腥味,結果蔔算說是今年不宜嫁娶。考慮到冷時身上大大小小的傷還未愈合,此事隻好作罷。
莊卿還未答話,就已經有人敲門請進。睥睨着望過去,又是一個衣衫無垢,德曜之風的姑娘進來,手上還捧着一卷書,似乎是前來請教的學生。此人并無脂粉之香,花钿之飾,洗盡鉛華,有蕭山書院最青睐的肅雍氣象。
她走得近了,才看到躺在毯子上的冷時,隻好讪讪地行禮:“子衿院長,冷按察安康。”
莊卿這樣風華博照的公子,又是蕭山書院的院長,身邊遲遲沒有人過門。冷時在最後的死鬥中,傷了命門,也傷了身體,無法生育。好在她一直對小孩也沒有興趣,莊卿也沒有哺育子嗣的意願,兩個人對這件事毫不在意——但是家裡總是有長輩在意,對于這兩個小年輕的後代頗為着急,這偌大的書院還真就隻能過繼給親屬?一傳十,十傳百,自然就傳到了有心人的耳朵裡。
沒有人不喜歡江左風華第一,有人就借着自己年紀相仿的女兒想要做蕭山書院的嶽丈。有心人打聽到了冷時當年的和莊卿中元出遊的裝束,想要效仿一番,自然是被莊卿看出本意,嚴厲拒絕。于是更機靈的就走蕭山書院傳統審美和沈園審美的結合路線,總是洗盡鉛華,借着學術問題請教莊卿。
不知道這是王家姑娘還是李家姑娘,估摸着就那幾個人。冷時懶洋洋地坐起來,不知點頭沖誰回應:“那我就先走了。”
姑娘顯然沒料到自己如此輕易地就可以送走絆腳石,隻是愣愣地擡頭,這一晃眼就看到了冷時烏鬓下掃過來的傲慢的眼神。更為确切地說是冷淡的神态,睥睨着她,就像剛剛那個沒規矩躺在毯子上的人不曾做一點失檢事情樣子。
“到哪去?”莊卿倒是頓住了筆,擡頭問冷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