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殿下小心着點兒!”
“哎呦!老奴看得心驚肉跳,殿下還是快下來吧!”
棠梨宮的四月,初春乍暖,素白梨花抱滿枝頭。
一個糯白團子似的俏娃娃扒開嫩綠枝桠,從樹上笑嘻嘻探出一張小臉,對樹下一身華服的文弱小少年得意道:“阿兄!我在這兒呢!”
一衆内侍宮婢圍在樹下,見糯白團子懸着半個身子探出來,一個個急得跳腳,紛紛伸出雙手去接,生怕他一個不穩掉了下來。
文弱小少年也是一臉焦急,招手道:“阿衍,你先下來!”
糯白團子卻不以為意,一雙黑瞳亮晶晶地眨了眨,用稚嫩的童聲道:“阿兄,冬日就要到啦!”
眼下正是逢春時節,說什麼冬日到了。
文弱小少年急得想哭,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些什麼,隻知道自己這個弟弟若真出什麼意外,父親定然饒不了自己。
一想起父親嚴厲的臉,他更想哭了。
卻在這時,頭頂忽而有片片梨花飄落,素妝淡抹,宛若飛雪。
他愣住,仰起臉,一時竟看呆了去。
糯白團子抱着枝桠奮力地搖着,咯咯笑道:“阿兄你看!下雪啦!”
……
孩童笑聲清澈,梨花紛飛如雪。
紅牆碧瓦的宮苑飄滿落白,随着時間泛黃,繼而遠去。
肩上的外氅倏然滑落,發出輕微聲響。甯晏禮睜開眼,視線逐漸清晰起來。
燭火忽明忽暗,照在在面前尚未批完的奏折上,他捏了捏眉心,輕舒了口氣。
剛要提筆,餘光突然瞥見窗棂間,隔着窗紙映出簌簌飄落的影。
甯晏禮微微一怔。
内侍推開窗,剛打開一道縫隙,便有雪花被涼風裹挾,抽入窗縫。
居然下雪了。
可眼下尚未入冬。
甯晏禮思忖片刻,蓦地起身,大步上前一把撥開那内侍,把窗推得大敞。
冷風簌簌刮過臉頰,漫天飛雪在夜幕下起舞,飄落,挂在院中海棠樹的秃枝上,壓落最後一片枯葉。
莫名的,他心下油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大人!外面天涼,把外氅披上吧!”
内侍捧着衣裳忙不疊跟在後面,甯晏禮卻置若罔聞,徑自頂着風雪,向李洵寝殿走去。
守在李洵寝殿外的錢福見甯晏禮疾步而來,面色嚴肅,肩頭還落着未化的雪,不由得一愣:“大人?”
“今晚是誰在裡面侍疾?”
甯晏禮話音未落,就聽“啪嚓”一聲,殿内傳來瓷盞摔碎的聲音。
衆人臉色同時一僵,接着就見門扇被猛地拉開,侍疾的趙淑儀白着一張臉出來,哆嗦道:“來,來人,陛下,陛下……”
甯晏禮目光陡沉,向錢福使了個眼色。錢福會意,立即命人将趙淑儀捂住嘴綁了扭送到後殿。
“守住宮門,此事不得聲張。”甯晏禮對兩旁道。
言罷,便撂起袍擺,帶着錢福邁入殿中。
龍榻上的皇帝面色青白,雙目緊閉,剛吐出的湯藥洇在枕邊,透出濃黑的深褐色,仿佛陳年的血。
甯晏禮伸出兩指探到李洵鼻息下,少頃,緊鎖的眉頭才稍舒展些。
“傳霍長玉。”他道。
“諾。”錢福匆匆退了下去。
殿中濃苦的藥味壓抑而窒息,短短月餘,李洵已形如枯槁。甯晏禮看着他,不禁想起二人孩提時候。
李洵自幼體弱多病,夏日着單衣常顯得小小少年單薄得仿佛風一吹就散,唯有冬日裹上厚厚實實的毛絨大氅,才看着不那麼孱弱。
可而今看着病榻上的他,怕是難捱到冬日了。
甯晏禮沉默地站在榻前,半晌,卻忽見李洵蒼白的唇微微翕動。
“阿衍,下雪了……”
甯晏禮睫羽一顫,深深看向他。
李洵的手指動了動,接着,雙眼虛弱地,緩緩拉開一道縫隙。
他灰暗的眸子微微轉動,視線由遠及近,最終定在了甯晏禮身上。
“甯卿……”他虛弱道,聲音幾不可聞。
甯晏禮頓了頓,道:“臣在。”
李洵極其緩慢地合了一下眼:“朕做了個夢……”
“夢到孩提時,在棠梨宮……朕的衍弟爬到樹上,抱着枝幹……梨花漫天,如隆冬飛雪……”
李洵說得極其艱難,每句都要緩上半天,才似攢足了力氣道出下一句話。
“奈何,花枝辭樹,終不抵流水,亦不複年少……朕回想一生,或許那才是最暢意的年歲……”
“秋去春來,周而複始。”甯晏禮平聲道:“待陛下龍體康健,昭陽殿的海棠便又開了。”
李洵默默看了他一眼,艱難扯了扯唇角:“如今連你,也不同朕講真話了……”
他灰暗的眸子浮上一絲苦澀:“想來是朕這皇位,來得不正,所以人心叛離,子嗣凋零……”
“當年,若不是朕藏了私心……刻意替母親和舅舅隐瞞,阿衍和宸妃就不會被……”
李洵的話音緩慢,卻将甯晏禮瞬間墜入那些鮮血淋漓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