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
顧雲熙把玩着手中的玉镯,借着燭光,去仔細觀摩那玉的質地——這是他藏起來的,在回到顧府之後,那些從沈家帶走的、絕大部分明顯有價值的東西,都被母親跟爹爹拿去補貼家用了。
對此,顧雲熙沒有什麼怨言。他跟家族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關系,隻有顧家重新回到曾經的位置,他才能過上更好的生活。
但不知出于什麼心思,他還是留下了一樣東西。
這兩日,顧雲熙一直都悶在房中。礙于之前發生的事情,他不敢再去見爹爹,也無法直面母親眼中的愧疚,索性自己待在院落。顧府仍然在當初的位置,院牆未變,房間未改,隻是相比起從前,明顯變得冷清了。曾經屬于顧雲熙的院子,因為長久無人打理而蒙了一層灰,原本雅緻的小花園也隻剩下枯枝敗葉,再無半點春色。
他身邊甚至僅僅隻有一個男侍——還是個不怎麼機靈的小子,完全比不上曾經服侍過顧雲熙的貼身男侍。但好在也能做飯和伺候人,院子裡的小廚房重新開了火,他讓那男侍拿着自己手中的銀錢單獨購置食物。
好像,母親、爹爹,還有姐姐與兄長她們,都是在一起吃飯的。顧雲熙仍然沒有被告知實情,可僅僅是看顧家現在門可羅雀的破敗景象,就足以讓他認識到,曾經母親說的很多話,都是在騙他。說很快會好起來,現實則是遙遙無期。
顧雲熙不怪母親……
他隻是有一點後悔了。
他不想在這個時候回來。現在的顧家,與他曾經和睦的家,沒有半分關系。即使姐姐與兄長們得知他回了家,至今也沒有一個人前來探望他,而他也不曾去尋過她們。
手中的玉镯在不斷的把玩下染上了他的體溫。這是沈随安送給他的。沈随安這個人,一向不在乎物品的價值,多貴重的寶貝都能讓她堆積在庫房蒙了塵,這個上好的羊脂白玉镯,在她的眼中也僅僅是個普通镯子罷了,唯有面對畫材時她才會變得格外挑剔。
也正因此,其實沈随安不怎麼會挑禮物,她給他送禮物,往往都是送那種别人都說好的東西。所以那些禮物名貴,張揚,或者精緻,漂亮,隻要别人一看,就能看出來那些物件都是極好的。就連選衣服布料的時候也一樣,她不知道顧雲熙喜歡什麼樣式,就幹脆讓鋪子把最好的布料都拿出來,然後放任顧雲熙去挑。
沒有驚喜感,但的确足夠自由。
真是可笑。
明明在沈府的時候,自由是他最向往,也是離他最遙遠的東西。為什麼在離開那裡,離開沈随安之後,他卻能突然想到自由這個詞呢。
他放下玉镯,望向寂寥的庭院。
沈随安之前不去看他,那以後呢?顧雲熙不覺得自己是個可以被人輕易抛棄的男子,但他現在卻不敢直接認為,沈随安一定會記挂他。
……可若是,若是沈随安想起了他,或者來見他。他想。自己應該會原諒她一點,然後,變得對她好一些。
*
雖然沈随安是親口說了“有緣再見”沒錯,但她真沒想到,這個所謂的緣分能來得這麼快。
在與曹家兄妹逛完集市後,她就起駕回了府。她整理了買回來的東西,帶着烏裘去陪了一會兒沈涵,順便在祈壽院吃了個飯。等到天色暗下來,準備回雲水居的時候,沈随安被母親那邊的人給叫住了,讓她去一趟書房。
說是處理一下今天白天發生的事情。
當被提着燈的青蘭送入母親的書房時,她想起了上次來這裡,還是前天為了處理顧雲熙的事情。明明才過了兩天而已,她卻有種已經物是人非,一切都改變了的感覺。
沈随安踏入書房。一開始,她還以為是曹家人過來了,可隻需打眼一看,就能看出,這并不是曹家的做派。此刻,書房中有一位女人,她看起來格外拘謹,正在低聲下氣地和沈路說這些什麼,态度謙卑。而她身邊的男子更是客氣,甚至可以說是有點谄媚,那誇張的語氣讓沈随安感到十分不适。
不過身為家主的沈路倒是沒什麼過度的反應,她甚至有閑心喝茶。坐在沈路身邊的李側君懶懶地撐着腦袋,向沈随安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二人都沒有對那低三下四的人做出什麼回應。
在她們面前,一個少年跪在地上。他跪得很直,即使是在下位,也感受不到他有任何的膽怯跟懦弱。從沈随安的角度,隻能看到他的背影,和那被用紅繩束起了馬尾,紮得高高的、蓬松而稍顯淩亂的黑發。
“母親。”沈随安越過少年,在沈路的示意下坐到一旁。
于是她終于看清楚了那個少年——是白天才見過的,口口聲聲說着要與她成親的陸湫。
此時的陸湫全然不見之前的光彩,整個人都黯淡了下來,即使察覺到沈随安來了,也沒敢擡眼看。而且,他的臉頰上有着清晰的傷痕,嘴角甚至流了血。少年握着拳的手指用力到發白,或許他身上還有更多傷口,隻是沈随安看不見。
但他仍然沒有彎了脊背,直挺挺地跪在那裡。即使被所有人視而不見,即使被扔在一邊受辱,他也未出一言。
“沈二小姐,真是對不住……”原本正與沈路交談的女人見沈随安進來了,立刻迎了過來,雖然她是長輩,沈随安是小輩,但此刻因為地位的差别,是沈随安坐在座位上,而那個女人彎腰過來道歉,“是在下教子無方,才讓這個不成器的兒子沖撞了您……希望沈二小姐大人有大量,不要放在心上……”
看樣子,她便是陸湫口中的母親,陸守一了。陸守一正說着,她身邊的男人眉毛豎起,掏出一把戒尺,狠狠往少年背上抽打了一下,低聲喝道:
“見人來了還不快點道歉!沒用的東西,沈家小姐也是你能肖想的嗎!”
沈随安皺起眉。她看了一眼母親,母親沒什麼反應,眼中的興味倒是挺濃,看樣子隻是想看戲。李側君倒是往後靠了靠,像是被那二人吵到了耳朵一樣,隐隐透露出不喜。
既然是這樣,那目前的話語權還是在她手中的。
“沒關系,”她站起身,語氣如常,卻主動走過去,攔住了那個男人的動作,“我不覺得自己被冒犯。”
“既然你們已經來到了沈府,應該也是想解決這件事情。”
“若是你們擅自對他動手,傳出去了,旁人還得以為我沈家仗勢欺人,連别人口頭說一句玩笑話都得挨上一頓打,那到時候恐怕就不好收場了。”